一九七三年中秋节。午饭时分,父母及弟妹们正准备用餐,稀饭、月饼,突然发现我进了院子,再一看:蓬头垢面、无精打采、遍身污泥、狼狈不堪,连同推着的自行车也失去了原有的本色,像是从泥浆中拉出来一般。
爸爸正打算问我个中原由,妈妈打断:“先吃饭再说。”一碗稀饭两个月饼下肚,人有了点精神,便将情况一五一十告诉给家人。
那是在七天前,单位给我们新来不久的好几个人安排了一项任务,就是分头到各公社调查普及教育情况,并发了一张表格,我俩要去的张家庄公社距县城七八十华里,虽说较远,但有简易公路,不过坡陡林密。为了省体力,我便骑了自行车,这个情况父母是知道的。
在去张家庄的路上,一切都还顺利。我的同伴是武家庄人,他在前一天就回去了,我俩说好第二天在张家庄见面。
有张家庄联校的帮助,加之我的同伴又比较内行,因而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尽管身体有些疲惫,但心情还很愉悦,盼望着能在八月十四的中秋节前回家团聚,我的同伴昨日下午已回到了武家庄。
八月十四日,天,有些阴沉。一早起来,我收拾好物品准备出发,郝家圪达领导说吃了饭再走,我谢绝:可能下雨,能赶在下雨前上了山就好了。
天有不测风云。一路推车爬坡,紧爬慢爬,爬了大约四十分钟还未到山顶时,雨,果然下起来了。“返回去吧”,心想,“雨后山坡更不好行,那样的话,别说今天,明天也回不了家。”打消了返回的念头后,我坚定信心,一步步冒雨前行。心里还盼望着爬上陡坡,到了山梁,就能由推车变骑车了。
希望在现实面前破灭了,上了山梁,进入树林。秋天的落叶铺满林间的道路。我的自行车在上坡时轮胎粘满了泥巴,现在,片片落叶粘在轮胎的泥巴上,越积越厚,自行车别说骑它,简直推都推不动了。雨还在下着。
我不得不停下来,拿树枝抠去轮胎上粘满的泥巴和树叶的混合物。然而,推不了几米,那些混合物重新粘满了轮胎,只得再次停下来抠掉,如此反复几次实在不是办法。弄到天黑也回不了家。雨,还是很起劲地下着。
我索性扛起自行车赶路,这个办法起初还行,可走了不到两里路,就感到扛着它比推着它还费力。推着它相当于人车互助,人推它前行,它助人防滑,只不过由于混合物的原因太影响速度。而扛着它,不但不能互助,而且车子完全成了人的负担。没了自行车作拐杖,有几次几乎摔倒。此外,鞋子也麻烦得很,它也向轮胎学习,粘满混合物,有时踏进一洼稀泥,脚走过去了,鞋子却留在泥里。我不得不多次放下自行车,捡起鞋子,除去混合物,如此磨磨蹭蹭,停走走。那雨,丝毫看不出要喘息一会儿的样子。
我抬头仰望,天色越来越暗,估摸已到下午四点多钟。一路走来,没遇见车辆或行人,也是,这种天气汽车也上不了山啊。这倒还没什么,如果到天黑前下不了山,那可就有危险啊。怎么办?我边走边想,要在天黑前回家,已经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按照如今的速度,能赶到土虎焉就是万幸了。现在,如果把自行车藏放在路边林草丛中,等天晴后再上山来找寻,还能减轻负担,加快速度。转念又想,不行,按照现在的雨势,自行车放半山坡,保不住会被山洪冲走,那可就损失惨重了。思来想去,困难再大,也不能将自行车带在身边,扛不动了就推,推不动了就扛。爬也要爬到土虎焉,见到许继才就好办了。
许继才是我上高中时认识的另一个班的同学,他没有考师范班,却当了个教师,我在吴家峁公社实习时,全公社教师开会,才知道他在土虎焉村单人校担任代教的。除许继才外,对土虎焉这个村子我一无所知。我暗自感谢许继才,你就是我的星星,你就是我的月亮!要是没有你,我就没有了希望,而雨,完全看不出它有一个怜悯我这落魄人之心。
我连滚带爬进了土虎焉村,满怀希望地寻找到该村小学所在。然而,饥、冷、湿集于一身的我,面对铁将军把门的小学时,差点哭出声来,希望竟然又一次破灭!
我像一只落汤鸡,更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在秋雨中伫立、徘徊。无奈之下,推开了小学旁边一户村民的家门,这才得知许继才今天早上已冒雨回家欢度中秋。当我向大婶讲清我的情况,我和许继才的关系,并央求她允许我在许继才办公室兼宿舍过夜时,大婶勉强同意了。这下,我可以不在野外过夜,心里稍稍有了点平静。其实,我讲的关于许继才的情况与她掌握的并无二致,她在看得出我并不像一个坏人,尽管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许继才确是早上才从这儿回家的,他用于做饭兼取暖的灶火里,但柴灰里面焦黑的柴火用口一吹,还有红丝丝的地方能冒出火来。我想将灶火重新点燃,无奈柴禾都被雨水淋湿。我四下观察有无可以即食的东西,只在墙角旮旯里找到几颗土豆,我用手搓去土豆上面的泥土,扔在滚烫的灶火坑内。然而,不知是我等不及它烧熟,还是灶火的温度根本就烧不熟它,我终究没有吃上土豆。我又发现土墙小洞内的大碗中有一些盐粒,就抓几粒撒进铁锅的温水中,融开后美美喝了一大碗有些温度的盐水,觉得身上有了点暖和。
但是,盐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坚强的意志到底扛不过饥饿、劳累和湿冷的折磨。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我琢磨着找户人家讨碗饭吃,尽管我知道农户人家没有卖饭的乡俗,也就当我是个特殊叫花子罢了。况且身上搞的钱票足够晚饭开销。
我拄了一根柴棍,瞄着有灯光的方向,沿着村小道走了约五六十米,壮着胆子敲开了一户人家的房门。屋内,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站在地上不知干些什么。炕上,侧身躺着一位大娘,身上还盖着被子,看样子是位病人。我厚着脸皮讲了我整整一天粒米未进的情况,大娘似乎听出了我的意思,哼了几声,说她有病不能下炕,女孩是她孙女,不会做饭,祖孙二人至现在还没吃晚饭。我懂得这是大娘婉言拒绝,不然的话,难道在她得病的日子里,祖孙两人都不吃饭?我碰了一鼻子灰,心想,看来讨吃要饭也不容易啊!算了,一天不吃东西也肯定饿不死人,于是又返回许继才宿舍。
我对填肚子的欲望已彻底断绝,睡觉前,又喝了大半碗盐水,将湿透了的衣裤挂在灶壁上。
不知雨水在夜里下了多长时间,第二天(中秋节)一早起来,随着天空放晴,心情也好了许多。我用柴枝彻底清理了自行车和鞋底的泥巴,准备上路。可是屋漏偏遇连阴雨,我发现不知什么原因自行车又坏了,骑上它怎么摆弄,它就是动不了,只能在下坡道上滑行。好在土虎焉村至沟口这段四五华里路都是下坡道,没用了不到二十分钟我就出了沟。
在 209 国道,骑一段,走一程,骑骑走走,一直到了陈家湾。在陈家湾水库附近,一位赶大车的大哥可能是看见我推着自行车赶路,料定是车子坏了,就招呼我连人带车上了他的马拉车,这才在午饭时分进了家门,虽说晚了一天,却有了历尽艰辛走出困境后的愉悦心情。可惜我太差劲,忘了问赶车人的姓名,也没记清他的模样,至今懊悔得很。
这是我正式参加工作后不久难忘的一天。吴家峁实习生活结束后,我毫无预料地被安排在县文教办工作,当时在一块的中阳师生还有几名,后来,他们被重新分配到基层学校或其他单位。我起初是搞教育视导工作,后来坐了办公室,主要做文字工作。在一些老同志身上我学到了不少,使得我这个初出茅庐连通知之类都不会起草的小伙子,逐渐熟悉了文书工作。
一九七三年农历八月十四日所发生的事情,就是在做教育视导工作期间。它磨炼人的肉体,却磨练人的意志,使人终身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