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阴山下,那些与白日有关的

作者:刘秉政   发表于:
浏览:0次    字数:3206  手机原创
级别:文学童生   总稿:5篇, 月稿:0

  冬季或初春里的一天,毫无征兆地,它来了。

  哪怕透过一扇始终没擦过的玻璃窗,或者由煤烟气、汽车尾气和呼出的病毒颗粒混合而成的雾霾层,也可以感觉天地间有明暗的瞬息变幻,抬头望天,灰暗的云幕间闪出一轮淡白的太阳,斜对着阴山,内敛地闪着幽辉。似一团燃烧着白雪的冷火,又像一枚刚从夜的宫腔里生生剥离出来的月亮,战战兢兢,还不习惯在白昼发光。

  不再光芒灼目,你可以从容地望着它,它偏离了一个中心的位置,从天上一下子落到大地,但当万物试图与它并列,它却以强大的凛冽保持着与一切物体的距离。

  此时,白日下面的阴山南麓,像是在经历着一场仪式前的等待。沿着阴山,从西向东,乌素图、红山口、岱州营、毫沁营、哈拉沁、小井沟等地都比以前安静了许多。

  阴山下的一块农田里,一个农民在认真地清理着遗落在地上的秸秆。红山口的集市上,小商贩谨慎地调整着地摊上商品物件的位置。天空的灰色调在不知不觉中加深了,白光的亮度降了下去。哈拉沁沟里的登山者加快了步伐,110国道上,拥堵着的大货车司机摇下车窗频率极快地吸着烟,烟火闪烁的频率等同于心跳的频率。

  从小时候第一次看到白日开始,直至后来无数个日子里,一看到头顶上高悬的那束白光就陷入一种不安与沉思。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要来临。这可能是源于儿时姑妈讲的一个故事: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说,要发洪水了,你随时看着你们村头上那个石狮子的眼睛,如果哪天变红了,洪水就要来了。老人走后,小孩天天都要跑到村头去看。终于有一天,他看见石狮子的眼睛真的变红了,慢慢地,天也变红了。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呼喊着人们,推搡着人们,可人们却无动于衷。他跑回家里,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他望着天,大声尖叫,不知要去向哪里……我多次在这个梦中惊醒。

  直至长大慢慢走进尘世,进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无限循环,才觉得洪水并不可怕了,神秘石狮子的红眼睛也不可怕了。在周而复始的日子里,我渴望看到奇异的景象与事物,看不到天变红,却可以看到天变白。阴冷、神秘的白。

  一直记得几个有白日的场景:小学时有次考试不及格,老师让我拿着满目疮痍的试卷去办公室找他的那个飘着雪花的下午;在高校时任班长的我因拒绝和老师的庸俗合作,在期末的表彰大会上,除了我以外的所有班干部都得到了奖励的那个傍晚;一天我早早地来到公司,被领导叫到办公室,通知我被解雇了的那个早晨。走出这三个窒息的空间后,我都在白日下站了很久,望着它,感觉刚发生的现实在迅速地消解,眼睛里流露着被人看来精神病似的笑容。当然,更多的是那些想见它却见不着的日子。

  后来在不同地点不同场景与它邂逅,如果当时身边没人,我会报之以感慨、吟唱或呼啸。头顶上的一轮白日到底是什么,那个让我一见便激动不已的一团白光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一种存在,面对“这是什么”这个最大的哲学拷问,我曾用分析、推理、议论乃至比喻、联想、象征来试图最大限度地接近它,每次均力不从心。用单纯的气象因素来解释,它可能就是一种介于阴天和晴天之间的状态,但复杂的灵魂根本不接受这一简单的事实。

  红尘变白,无声无息的。人世被拉入一个寒光闪闪的巨大白色里。在这样的白色里,再睿智的人类经验也很快被一种巨大的惯性想象所挟持。感觉这种白色已经持续几个世纪了,并且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明天,明年,甚至还要往前蔓延几个世纪。白日显然比阴天更冷,且冷静得铺天盖地,没有始终,没有缝隙。暴风暴雨暴雪雷电,早给人留下了猛烈和来去匆匆的印象,施虐片刻,就迫不及待地露出彩虹以示好红尘。

  白日是红尘的梦魇,在这个梦魇里,在高度燃烧所形成的炽白的冷焰里,由人类创造却最终裹挟了人类的向之所是、向之所知、向之所欲被暂时从臃肿的寄主身上撕下,佞臣奸相,鸡鸣狗盗,乃至贩夫走卒之徒以及习惯了蓝天白云细雨微岚的顺民会瞬间感觉到疼痛,他们掐着手指,忧心忡忡。蹒跚学步尚不辨红白的婴孩、与机构格格不入被罚站的实习生和此刻一个人矗立在旷野上望天的人,则会无限地睁大眼睛,脚下被注入着继续站立下去的力量。

  应和着召唤,从阴山脚下一直蔓延到小黑河河床上的枯草,以横七竖八的树枝构建的鸦巢,被采冰人弃在一旁的锋利冰凌,以巨大的不规则性抗争着。一群半个月前从南向北飞越阴山的乌鸦,此刻又飞了回来。它们列队杂乱地从白日下掠过,人间随着翅膀上下扇动的角度变换而忽明忽暗。

  有一种暗示,只能理解为一种暗示,在一扇大门快要关上之前,以天呈异象的方式再一次警示在地的最深处互相踩着身体向上攀爬的生物,回首望日,回首望天,看看我们最本原或是最应该成为的样子。

  看来又是一次徒劳。

  大道废,有仁义。古人虽然从至高处走下来几级,但他们从上向下书写格式里的白日却依然闪耀着凛然的风骨。

  “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在大唐,白日升上了中国诗歌天空的制高点。单在唐诗中,“白日”出现的频率就多达650余次。

  往前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慷慨悲凉直逼白日质地:“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曹植《箜篌引》),“涕下与衿连,仰视白日光。”(刘桢《赠徐干诗》),“雄戟摩白日,长剑断流星。”(孔稚珪《白马篇》),“寒阴笼白日,大谷晦苍苍。”(江淹《鲍参军昭戎行》),“玄埃晦朔马,白日照吴戈。”(沈约《从军行》),“戎马伤,六军惊,势不集。众儿倾,白日没,时晦冥。”(《鼓吹曲·战荥阳》)。

  再往前追溯到2200多年前的一个早晨,一条白水上载着一个刺客。岸上为他送行的,均着白衣,戴白冠。之前,一个年长的国士为激励贤人,一位降将为了复仇雪恨,都慷慨地献上了自己的头颅。在激烈的变徵之声中,岸上的主人和舟中的客人对视的刹那,天上应该有一轮白日。

  此事过去一百多年后的一个下午,在遥远的北海,白草丛生的某泽中,一个导致一位伟大史学家失去生殖器官的投降者来做劝降人。在此之前的华夏大地上,还没有两个男人在如此阔大的空间里喝过几天酒。这个空前不幸的悲哀者最终看到了公羊产子和时间在一个人身上的停止。他流着泪,仰望白日,泣不成声:“红尘蔽天地,白日何冥冥;微阴盛杀气,凄风从此兴。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

  白水,白草,白衣,白冠,白日,白虹。白虹,贯日之白虹。变徵之声也是白的。乐人白衣击筑,刺客高唱应和:“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嘘气兮成白虹!”这交相辉映的唱和顿时令天地动容,一道白虹迅即拔地而起,经久不散!西侧的易水庄立刻升起一道白虹,虹起的地方后来就叫了北白虹,虹落的地方就叫了南白虹,至今这两个村名还在古老的易县沿用,依旧佐证着这幅旷世奇景。

  在白色里,先人头颅的角度是高昂,躯体的姿势是屹立,血液的状态是激荡,呼吸的节奏则像一匹为了奔赴一场战争、从千里之外疾驰而至的战马,鼻响里喷着血沫。

  这次,我是在早晨刷牙时透过卫生间里狭长的玻璃窗看到那轮白日的。

  其实当时我并不是在刷牙,而是想着是否应该把上个月那个重要的考试没通过的消息告诉妻子,其实也不是光想着这个,而是为什么和女人相处自己总要卑微成树洞里一条经冬的虫子?多少次了都是这样。昨晚的梦里她又出现了,我继续当面追问,她还是没告诉我原因……夜晚的睡梦总像被一个东西死死抱住,往一个黑洞里拖。当然,这一切可能还主要是与脚下一直潮气上涌的鞋垫和上午要开的好几个领导都在场的那个例会有关,还有左侧的脖子被什么东西扎得又痛又痒,毛衣领子那个地方一定深藏着根头发,而且是根白头发,趁我正在刷牙不便腾出手来。

  之前我一直想着赶快刷完牙,下楼去看看白日,现在只想刷完牙,把领子里那根头发找出来。可牙怎么刷也刷不完……

  余光里的窗外,天突然变得更白了,旋即又变暗,更暗了,像天上有一扇快要关上的门,此刻只剩下了一条小缝。当我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天时,纷纷扬扬的大雪已飘然而下。

  牙很快就要刷完了,肯定是白。雪还在下,白白的世界。

【审核人:雨祺】

99Ai聊天   收藏   加好友   海报   67分享
点赞(0)
打赏
标签:

发布者资料

热门文章

美文摘抄

查看更多美文摘抄
    首页
    栏目
    搜索
    会员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