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河大坝的晨雾还未散尽,布谷声已穿透青灰色的瓦檐。端午将近,母亲牵我钻进及腰的野艾丛中,镰刀轻挥,青碧的艾蒿便伏进竹篮,汁液染绿指尖,清苦的香气钻入肺腑,像大地无声的叮咛。
归家后,母亲将艾草倾洒于院中青石,一根根捋顺,如同梳理岁月的经纬。再用干净的稻草将艾草束成一把把,郑重悬于左侧门框的木钉上如持戟的卫士;耳门上方放一把似横卧青龙。余下的艾草被母亲码成齐整的垛,放在幽暗的木阁楼。阴翳里,艾草缓慢蜕去青衫,任时光将其悄然褪作灰白。
年复一年的端午,阁楼里的艾草新旧更迭,新艾的辛烈与陈艾的醇厚在梁木间交融,唯那缕药香永恒盘桓,如一句未尽的古老祷祝。
“驱邪,保全家人不生病。”母亲指尖拂过艾叶,语调如念诵经文:“端午的艾性有灵性哩,白绒越厚,邪祟越怕。”彼时不解其意,只爱那气息穿喉入心的沁凉。
艾草是刻进骨血的故乡胎记。艾草入室,蚕豆也熟了,母亲把蚕豆用红绳结成串,放在饭头蒸熟。无忧的少年,把蚕豆串挂在脖颈上奔跑于田埂,豆香与艾香织成岁月的诗行。蚕豆与咸鸭蛋总是联袂登场,从母亲煮熟的咸鸭蛋,流出来的金黄色的汁,甜蜜了我的舌尖,那是人间极品,短暂地抚平我贫瘠的味蕾。艾草静悬门头,默默见证着人间烟火中那一缕生活的香甜。
艾草的药性在村庄血脉里奔流。谁家妇人临盆,接生婆必唤:“快烧艾水!”阁楼珍藏的干艾投入沸锅,苦涩的蒸汽顷刻弥漫产房。木桶氤氲的热气中,剪刀与布帕蒸煮消毒,新生命嗅着艾汽呱呱坠地。三朝之日,产妇必坐艾汤熏蒸,温热的药力驱散体内寒淤。母亲存放的艾草,是邻里间流动的良药,谁家婴孩夜啼、老人寒咳,一束干艾递过去,无声胜似千金良方。俗谚“家有三年艾,郎中不用来”,在皖河边的屋檐下,干艾化为最温热的处方!
今年端午节之前,上小学的孙女随我穿行于喧嚷街市寻觅艾束。她仰头轻嗅:“爷爷,这草又不能吃,买它做甚?”我复述母亲的答案,她似懂非懂点头:“味道好闻呢。”稚语如石投心湖,荡开层层涟漪——当年母亲立于门前的身影、阁楼幽暗中的陈艾、蚕豆串在颈间的微温,咸鸭蛋的美味,忽而随艾香奔涌而至。《诗经》里那句“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蓦然浮上唇边。采艾童稚的岁月已隔万重光阴,而艾草依旧青翠,如同血脉里奔流不息的思念。
孙女终会懂得,门楣上悬垂的不仅是草木,是祖先应对邪魅的智慧铠甲,是“禳毒气”的生存诗篇,更是将药香织入时光的守护之绳。
若干年后,她的记忆里,一定有艾草,以及爷爷关于艾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