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融化的黄油抹在窗台上时,母亲的电话顺着后山的风淌进听筒。竹筐碰撞桃叶的窸窣声里,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藏着掩不住的喜悦:"凌子,快带丫宝回来!桃树枝都压弯了,再不来,熟透的桃儿要把蚂蚁窝砸成甜水坑喽。"听筒传来的气息让我忽然看见四十年前的初夏——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脚去够枝桠间最红的那枚果实,辫梢沾着桃毛。
丫宝攥着遮阳帽坐在车里,看我给竹篮系上防撞的泡沫垫。车子沿着弯曲的山路跑着,丫宝忽然指着窗外喊:"妈妈,你的车速真是风驰电掣啦!"童言让我的思绪突然跌进1985年的麦浪——那时我们姐弟仨挎着竹篮,走成一串歪歪扭扭的影子,篮里的麦穗随着脚步轻晃,穗尖的麦芒在阳光下泛着金箔般的光。这些麦穗是胡老爹桃园的通行证,每当篮底铺满金黄,我们就能换来爬桃树的特权。
后山的桃树,父亲用红漆画在树干上的身高刻度,早被膨胀的树皮撑裂成蛛网状,却不妨碍枝桠将沉甸甸的水蜜桃举起。这棵母亲当年从无锡表妹家背回的树苗,如今已长成能荫蔽三代人的华盖。熟透的果实缀满枝头,绒毛在晨光里泛着糖霜似的微光。
丫宝的惊呼惊飞了叶间的麻雀:"妈妈快看!桃子在发光!"我笑着挽起袖管,棉布裙摆擦过树干时,忽然想起《西游记》里土地公形容蟠桃的话:"有缘的,闻一闻能活三百六。"此刻阳光正穿透叶隙,将悬在枝头的水蜜桃照得通体透亮,绒毛在逆光中化作朦胧光晕,倒真像王母娘娘的仙桃落了凡尘。
攀爬的动作比想象中更流畅。左脚踩住树瘤凸起的部分,右手攥紧横枝借力,膝盖抵住粗糙的树干——身体仿佛还记得四十年前的韵律。竹篮在树间摇晃的节奏里,我忽然懂得孙悟空为何定住七仙女还要偷桃。当指尖碰到桃柄的刹那,整个树冠都成了专属王国。风掠过桃林,枝叶沙沙作响,恍惚间,自己仿佛真成了花果山上的美猴王,在这方天地间肆意驰骋,无拘无束。
记忆里的胡老爹总坐在歪脖子槐树下,蒲扇"啪嗒啪嗒"地赶着苍蝇。看见我们挎着麦穗篮,他会故意板着脸:"小土匪又来打劫了?"我们便一窝蜂涌进桃林。我专挑树顶的"太阳桃",那里的果实被晒得红中透紫,咬下去像含了蜜;弟弟总能在叶丛里找出圆滚滚的"红胖子",汁水顺着下巴淌成小溪;妹妹胆小,蹲在树下捡我们碰落的桃子,连虫蛀的"咧嘴桃"都能让她笑出酒窝。那时的我们,在桃林里肆意欢笑,不知烦恼为何物。
丫宝在树下张开双臂。低头看见丫宝仰着的小脸,发间还粘着片桃叶,忽然明白吴承恩笔下"花果山福地"的真意——哪需要什么长生不老的仙桃,此刻掌心这颗带着体温的果实,就是永恒。
胡老爹的桃园早变成了大片板栗林,但那些往日画面愈发清晰:麦茬扎破脚底的刺痛,桃毛粘在汗湿颈间的痒意,偷藏在抽屉里的桃子渐渐发酵的甜香。正午的阳光把石桌晒得发烫。母亲端来井水镇过的桃子,青白的果肉凝着水珠,咬下去的冰凉让人想起煤油灯下的夜晚。弟弟总把完好的桃子推给妹妹,自己啃着虫蛀的半个,母亲会掏出针线盒里的顶针,缝补着我们那些被树枝刮破的衣服。桃子不是水果,而是我们传递温度的媒介。
整理桃筐时,母亲忽然从围裙兜掏出个塑料袋:"你爸天刚亮就摘桃子,说树顶的桃最甜。"水珠顺着塑料袋滑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裤脚洇出深色圆点。我想起看见父亲藏在药箱后的膏药贴,这个曾单手能托起我摘桃的男人,如今两鬓斑白,佝偻着腰了。那些被时光偷走的力气,都变成了桃树上新增的年轮,和母亲永远为我们留着的、最向阳的那枝桃子。
暮色染红桃树时,丫宝执意要挑"最漂亮的桃子"给姥姥。母亲接过的瞬间,眼角的皱纹弯成了月牙——和当年胡老爹看我们摘桃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返程的高速公路上,丫宝抱着一颗桃子睡着了。后视镜里,老家的灯火渐渐缩成星子大小。那些嵌在岁月深处的记忆碎片再次闪现:打谷场上飞扬的麦芒,竹篮底部残留的桃胶,母亲电话里那句带着乡音的"回来摘桃"。它们会在某个等红灯的瞬间突然浮现,让我喉头无端发紧。
或许再过几十年,丫宝会带着她的孩子站在同一棵桃树下,那时的树皮会更皲裂,桃香会更醇厚,但总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比如第一颗桃子总要留给长辈的坚持,比如故意留在树顶"给鸟儿过冬"的果实,比如我们血液里流淌的,对这片土地永恒的眷恋。
当霓虹渐近时,我轻轻按下车窗。夜风送来远处果园的气息,恍惚又变成孙悟空一个筋斗翻回的花果山。原来我们穷尽一生追寻的,不过是记忆蟠桃园里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那个相信只要爬上最高的桃枝,就能摘下整个夏天的小猴子。而时光最温柔的魔法,就是让我们在成为别人的齐天大圣时,依然能在某个熟透的桃香里,做回当年那个偷桃的“猴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