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来,我有两个半家乡。一个是我当下生活的地方:深圳。二十年前一股强劲的南风向我吹来,发线凌乱中,我隐约瞥见她抛来一个神秘魅人的眼风,便不顾一切朝她狂奔而去。从此,我便受制于眼前的一切形式一切色彩:犬牙交错的出租屋,工厂铁打的营盘和流水的兵,与人造建筑物总是难舍难分的天际线……虽然有时步履踉跄,依然不改我对“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的高度认同。久而久之,我便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乡。我爱她,因为她在我迷茫的时候慷慨收留了我,当然不仅仅是感激,还有由衷的热爱。
另一个家乡就是我的出生地,从前属于南蛮之地,我跟它暌违已久。按说,不在某地正是在某地的一种形式,虽然有时我会蓦然惊觉,时空悬隔,第一家乡在现实中的嬗变就像橡皮擦试图涂抹我的记忆,但篡改的图谋注定只是画脂镂冰的徒然。深沉的大地就是这样,大音希声,只是默然把美呈现给你。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两个家乡的虚与实、幻与真,让我相信时间具有想象性和半虚无性。如今,我的第一家乡一直在记忆的深处完好如初,让我缠绵于斯的第二家乡却总是让我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疏离感。
两个家乡给我同一个启示:我一直在世间载浮载沉,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茫茫大块与悠悠高旻拼凑着奇幻的逆旅,这个过程有着一言难尽的充盈。
华中腹地的一个小山村是我呱呱落地之处,在那儿,我见证了一场山地与丘陵之约。三闾大夫南迁途中在我们当地邂逅了满坡满岭的桂花,花香温暖而香甜,令满腹离骚的大夫一时身心释然,氤氲的香气濡染了那不朽的诗章,山鬼的出场就变成了“辛夷车兮结桂旗”。倘若让我饮醇自醉的桂花一直不曾在楚辞里出现,那么就算还有“嫦娥故里”的传说也只会让我平添些许落寞。大夫的背影早已消逝,但我还时常感受到襟江带湖的土地从一开始就萦绕着淡淡郁悒的气质,熏染了邑人,也感染了我。原来我们早就在浑然不觉中习惯了长亭的折柳和离别的笙箫。
在我儿时,人们十分崇拜作家,在我看来更多是一种褒义,说明耕读为本,晴耕雨读并没有随着人们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对传统文化有过冷酷无情的捐弃而彻底丧失根底,黄金依然藏在书中,倾国倾城还隐身于册页,只待你饶有兴味地展读,生命的内涵就会变得丰赡。有人调侃,走在大街上随便扔一块石头都能砸到一个诗人。我们这片广袤的大地既出产五谷杂粮,也生长诗人和诗歌,似乎就连行潦也流淌着感性的诗行。
我人生最初的十几个年头浓缩了生命的悲伤、惆怅、失望、压抑、悸动、愤懑、绝望……海明威说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就是一个不快乐的童年。对我来说,各种不快的人生经历已经应有尽有,不仅仅是不快乐,还饱含着快乐的对立面——痛苦。假如人有选择的自由,我决不稀罕那种有甚于熬鹰一般的早期训练。
当然十几个寒来暑往,幻想、憧憬、野趣和快乐并不阙如。童真是孩子的天性,苦中作乐更是天赋,倘或缺少快乐就偷偷地制造,为成长浇灌一场又一场悲喜交加的雨水。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伊甸园中智慧树的禁果,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窃来火种,快乐和光明都有着隐秘的渠道,希望一如空气中适量的氧气,从不泛滥,亦不匮乏。
九岁那年是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我切身体会到南枝北枝的冷暖迥异,晓得天底下阳光并不普照、雨露并不均沾。于是,在我看来,人世的荒诞是什么呢?就是如同庄子所说“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一个生命被抛入世间,决不事先征得其同意,而是简单粗暴地抛入;一命丢空时又如秋风扫落叶,让一向相安无事的躯壳与灵魂产生强烈的违和,万般无奈之下释怀有之,遗憾有之,瞑目有之,长恨亦有之。总之,爱别离苦,谁都奈何不得。谁说生命为我所有?它只不过暂时由我使用保管而已。于是我想:倘若真的有造物主,赐予生命却并不赋予生命任何意义,又何必开启一场貌似纷繁或璀璨的徒劳?难道就是为了让人佯装欢喜,转而还要铭感意义寥寥的人生?疑惑的当儿,我恍惚听到王尔德说,生命的秘密就在于受苦。就连耶稣也头戴荆冠身着粗糙的麻,围观的人都在指指戳戳,冷嘲热讽,使得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也有些疑惑了,于是便问,我的神啊,为何要离弃我?祂饱受折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终于如释重负地说,“成了”。是啊,完成的已经完成,未完的还将继续,万涓成河,不舍昼夜。
少不更事时,家乡给我的感觉是新鲜、奇特、惊险、刺激……我认定眼前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包括赋予我生命的双亲。这一方水土理所当然也是如此,仿佛我前世就预定要往生于此,因而决不为自己落草于斯而惊诧莫名,只是呱呱几声以试初啼,倔强地向世界宣告:我来了!世界报我以微凉。海涅诗云“死亡是凉爽而宁静的夜晚”,巴列霍说他将在一个雨天死于巴黎。来与去,大抵透着一股莫名的凉意。我突发奇想: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应该也是在一个凉意沁人的秋日,从此,他生命的全部信息就浓缩在那一部在同好者尹喜一再央求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五千言大作中。
从前故乡庄户人家的生活往往得靠半年南瓜半年粮地对付着。小巷里晒台上因为出工迟到而招致的呵斥每每于鸡啼三遍之后就骤然响起。劳劳碌碌、孜孜矻矻是常态,可到年底还是有人哭笑不得地说,今年我家又超支了。最后还自我解嘲道,希望来年打个翻身仗吧。这就是我可爱的乡亲。入不敷出,轻易就超支好比习惯性流产。难道要将这一切都归结为土地贫瘠吗?超支是沮丧的近义词,就像悲伤与晦涩是形影不离的孪生兄弟。最后都跟超强的隐忍握手言和。
体量尚小的我味觉已经十分发达,硬腭、软腭、咽周和舌根上到处分布着新生的味蕾,敏感振奋,总是轻易就吞咽一口馋涎。与周遭只把贫困视作寻常的成年人不同,年幼的我有着终日优游的优越性,充满了野性之美的乡野倒是让我觉得,其实这儿掩藏着别样的丰赡。就算将我置换到未来被网络和电路板重重包围的钢筋混凝土的城堡,我也不觉得那是一个什么好主意。村庄周边的野果和野味,一年到头都在我熟悉的地方守候着我,然后以各具特色的味道古道热肠地款待我。我的田野知识便有了桑葚、茅针、茶耳、茶泡、锥栗、棠梨、菝葜、苘麻、糖罐子、覆盆子、羊奶子、金樱子……它们在野外席地幕天,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愉快地开花结果,笃定地将物种的薪火传递下去,包括它们本身所具有的神秘特质。或许有一天冷不防还能弄出一点儿异响,人们说那是基因突变,不乏坏的变异,也有意味着新希望的惊喜出现。就像人类邃古的祖先——一种在水里拨拉着水花的肉鳍鱼,不停地脱胎换骨,穿越漫长的时光隧道和曲折的爱的迷宫最终以人的面目出现。时至今日,我们的汗水还残留着海水的咸涩,偶尔隐隐地思念着海洋——那是恋海情结在作怪。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一切都顺理成章。各种野果静默地待在我大脑颞叶内侧的海马体里,像北美星鸦纷繁复杂的藏宝图。据说一只北美星鸦一个夏天可以搜集上万粒种子,庋藏于不同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少不更事的我轻信所有人。其时,还没有理发师和美发师一说,只有剃头匠。村头有一个剃头世家,第一代剃头匠的家里环堵萧然,十三四岁还没穿过一条像样的裤子,天寒地冻还光腚子在村里瞎晃荡,一时沦为笑柄。家里人给他谋了一个出路,去学剃头,他果然成了村里第一代剃头匠。光腚子的过往一直是村里好事者茶余饭后的谈资。光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他就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眼见就要娶不上媳妇,孰料这时他竟然鬼使神差捡回一个军官太太。解放战争结束前夕,那个军官只身逃往海峡那一边,撂下了不是大家闺秀便是小家碧玉的太太,终日以泪洗面,但好死不如赖活,最终经人撮合她成了光腚子的婆姨。光腚子的子孙里面不乏有人继承他的衣钵,只不过职业的叫法与时俱进,改称美发师。光腚子的幺儿年长我四五岁,是村里的孩子王,时常领着一帮孩子在野外游逛。有一次我们正在靠近林缘的地头玩耍,突然响起一阵飞机的轰鸣,由远而近,飞过头顶时震耳欲聋,孩子王佯装十分紧张,吓唬我们说:敌机来了,快卧倒!他自己也假装要猫下腰,瞥见我们都趴在地沟里大气不敢出,他却直起腰来仰头狂笑,为又诳了我们一回而得意洋洋。
正因为有了剃头匠、杀猪佬、货郎、木匠、裁缝、篾匠、砖瓦匠……村庄才有了所谓的自给自足。我们村庄聚族而居,比屋连甍,鸡犬相闻,背靠青山,门前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风水塘的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同时又可以作为救得了近火的消防水源……这一切在我心目中都是一个完美村落的标配。当然还得有一条条羊肠小道,把山径之美诠释得淋漓尽致。通幽的山径让我体会到大自然的荫翳之美。有的山径从郁郁芊芊的乔木下穿过,有的小路两边长满矮灌,或点缀着五彩缤纷的小花,向未知的窎远蜿蜒延伸。
九岁那年的物是人非让一个生活稍有起色的人家陡然又陷于风雨飘摇中,接下来我常常被无边的焦虑和忧惧攫住。我常常爬到阁楼上去翻看父亲留下的书,上面有 《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三国志》……还有马列毛著作。我囫囵吞枣地读着。有时默默地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沉浸醲郁,令人暂且逃离现实。我不可抑止地尝试着跟自己对话。
一个外人的楔入不但带来阴影,还带来暴力,让我内心充满了无处宣泄的愤懑。一个孩子的适应建立在极度的不适之上。眼前的一切物象都变得岌岌可危。有一次,我又目睹了母亲被揍得鼻青眼肿,我惶恐不安却无能为力,只能跑到晒台上围着池塘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在我看来,再醮的母亲无异于开门揖盗,到头来请神容易送神难。但是神不在,只有暴戾之人。我眼里的暴戾之人在别人眼中或许只是一个凡胎浊骨,如此而已,但还是有一种尚未致命的毒液在悄然侵蚀着我的心。我极度渴望自己有一副坚实的臂膀就像南方滩涂的招潮蟹一样有一对与身体不相称的大螯时不时地挥舞着,就算只是貌似强大也好啊。
大概只有历经过诸多不幸才能瞥见世间横陈的荒诞。世界包裹着我、挤压着我,小小的我亦目睹了整个世界。脑海的空白是浩瀚的天空,不幸给我插上如云的长翮大翼在出神的一刻任我遨游。
在叵测的命运安排之下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应对不期而至的厄运让我既惊怵又无助,人的脆弱也就暴露无遗。只是痛苦的挣扎并不具有普遍性的经验价值,毕竟人生不能重来。倘若可以重来,那么应该可以像史铁生假设的那样,好好地酝酿一番,事先为自己设计灿烂的前程。佛教的因果轮回显然比只持单程票的人生旅行要美好得多,让人能够有所期待。但那种说法要经受的质疑是,如果因果一直追溯下去,因果的起点又在哪儿?
海明威所说的对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于我而言实在是过于沉重,但命运的发条一经拧紧就让人无力叫停。我知道有一个骨骼清奇的生物学家曾经说过,痛苦只是基因传递过程的副产品,如此一来,痛苦就是奢侈的赘余,对于生来就有着忧郁的土星性格的人是多么具有一种讽刺意味啊!就像多年以后我初到南方,屡屡隳堕,一时马瘦毛长,有个腹笥渊博的朋友曾经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有的人即使挨过再多的苦也只是徒然。我们自以为是的艰苦卓绝或许不过是画脂镂冰而已。但一切众生也绝非总以实用为念,羽族的歌喉就不乏炫耀、抒情和献给美的颂歌,生命的激情在它身上迸溅出耀眼的光芒。
没有什么可以使家乡在我心中祛魅,只有不幸的人,没有不幸的家乡。我早就领略了伊人的风情,她的明眸善睐常在我心头闪烁。成年以后,即使身在他乡,我还像儿时玩积木一样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构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时空悬隔赋予我更大的想象空间。我想起了一丛羊奶子,熟透的果实黄里透红,果皮上布满细腻的颗粒,一粒种子宛如酣睡的婴儿静静地躺在多汁的果肉里。我歌颂想象,它让我想到不幸的贝多芬。二十六岁那年的失聪对他而言不亚于雷殛电击,悲怆但不绝望,他发誓要牢牢地扼住命运的咽喉,不妥协的结果是,他拥有卓越的能力,可以仅凭记忆在脑海里作曲。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上帝不让任何尘嚣和嘈杂通过听觉进入他心里,也包括成功时潮水般涌来的掌声。
成年以后,我以梦为马,在南方辗转迁徙。想不到多年以后的一次返乡,归来时竟被一种莫名的错愕给攫住:老村老矣,沦为一个空心村,只有几个耄耋老人尚在留守。村庄的外围倒是增添了若干横七竖八的新楼,但总的来说,是人气散了,往日的人丁兴旺是不可能的。蜿蜒的山路被繁盛的草木覆盖,有不少阡陌早就愈合。使得群山环抱的水土更有一番深闭固拒的意味。我尝试到村庄周边走走看看,但路与路早就彼此失联,屡屡陷我于惴栗恂惧之中,心头闪过一念:赶紧突围,摆脱绿色巨人的围困。村口不远处有一座白石崚嶒的大山,名曰“巫山”,山上虽然没有绰约多姿的巫山神女,但自有此巫山的奇妙。在我的记忆中,数条八爪鱼触手一样的山径向着山顶摸去,抱住大山。半山腰窈然而深藏着许多溶洞,其中一处别有洞天,里面有一块人形奇石,双乳汩汩地冒出两股泉水,人称“石观音”。但现在,我只能遥望满山莽莽榛榛的苍翠了,可望而不可即。原先的山径因为人迹罕至,早就复归于荒芜,连八爪鱼也黯然形销。村里倒是新修了一条柏油路,两车相向而行时其中一辆只得趴在路边避让。它是一条希望之路。
我的第一家乡养育了我,然而很久以前一股令人振奋的春风把我带到了南方,从此,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不止一次想象着有朝一日可以重新投入第一家乡的怀抱,遐想着迨及落叶归根便缠绵不去,在房前屋后莳花、种菜、采菊,远眺东山……圆一回此生未竟的农夫梦,但如今我有些惶惑了,因为世事变迁已经让故园面目全非。老经旧地都嫌小,昼忆儿时似觉长。或许,我应该让曾经姽婳的她长留在记忆里,而非在记忆与现实的巨大反差里独自咂摸着人世的沧桑。
上一次返乡,彻底治愈了我的乡愁,如今,我已然无乡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