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家的独生女儿第一次去了与之交往两年的成都男友家。之后她打电话问我：“小姨，您第一次去见您公公婆婆是在什么时候呀，收到多少见面礼?我男朋友他妈妈给我一万零一块，说是万里挑一的意思呢。我不想要，但他妈妈说必须收，这是规矩，我也只好收下了。我当时就在想二十多年前，小姨您当时会是什么情况呢?”
“哈，你小姨我收多少见面礼关你什么事，小丫头还真爱操心!”我怼了她一句。
“小姨，我不是好奇嘛!说说不是也没关系嘛，顺便还能比较下物价上涨指数!”小丫头还挺执着。
说说是没有关系，关键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公公婆婆时，一分钱的见面礼也没有收到。我说什么呢?更确切地说，我第一次去我先生家，并不是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去的，而是以同学的身份出现在他父母面前的。是在毫无心理防备的情况下，被我先生忽悠去的。
我与先生是高中同学。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中国，高考落榜是多数高中生的宿命，毕竟当时高校还没有大规模扩招，每年的招生名额有限。老家河南又是人口大省，普通高中生想考上大学更是难上加难。一九九三年七月，我与先生同时参加高考，他以当年学校文科状元的成绩考上了军校，而我却毫无悬念地名落孙山。不甘心的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复读大军，终于在次年以本科的分数，被外省一所人民银行直属的金融高等专科学校录取。这意味着我毕业后会直接进入当时炙手可热的金融系统工作。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全家人都开心极了，我自己更是美得冒泡。那个夏天，所有考上大学的男女同学之间交往多了起来，尽管高考前彼此可能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相比其他男生，我与先生当时可以算得上是比较好的朋友了。我数学不好，同班上学时，有不会的问题总是请教他，他不管多忙，都会抽出时间为我耐心地讲解。他上军校我在老家备考的那一年间，他经常给我写信，我有时间时也会回信给他。
一九九四年八月初的一天，我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三天，他忽然来到我家，与他一起同来的，还有与我同年一起复读并考上大学的小波和小雪。他们说第二天要一起去“兵哥哥”的老家玩，并邀请我同去。“兵哥哥”是大家对他的专属称呼，毕竟上了军校就代表着入伍了嘛。
我有点犹豫。我家长辈都比较传统，尤其是奶奶(2002年已逝)，她一直将我们姐妹三人看得非常紧，努力让她眼中“如花似玉”的孙女远离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奶奶当时已经76岁了，生于解放前，长于一个封建大家庭，裹着小脚，穿老式的大襟上衣。她最是不能容忍女孩子与男孩子一起“疯疯癫癫的乱跑”，我要去一个男生家，并且这个男生的家还住在离县城二十多里路的乡下，估计她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果然，我们坐在客厅里说话时，奶奶将自己的卧房门开着，坐在床上将我们的聊天一字不拉的全部听了去。她当即走了出来，寒着脸说：“你们去吧，我们小云不去!”
几个少男少女全都愣住了，他们全都看向我。我则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兵哥哥”最先反应过来，他站起来亲亲热热地扶住奶奶的胳膊，说：“奶奶，您不用担心，我们同学明天要去我家十几个呢，女生也有好几个，小雪也去，明天大家还准备住在我家那边，夏天农村很好玩的。”顿了顿，他又说，“我家种了西瓜，小甜瓜，村子里还有好多种果树，小云辛苦了这么多年，考得挺理想的，应该放松放松，同学们也能在一起庆祝庆祝，您说对吗，奶奶?”
我惊讶地望着他，没想到他还挺会说的。
奶奶听了他的话，似乎也犹豫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也不能住在你家，女娃子夜不归宿不像话!”
“那是当然了，奶奶，不管别的同学住不住我家，我明晚一定会将您的宝贝孙女毫发无损地送回来的!大家都是同学，在一起玩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奶奶尽管放心好了!”他说。
奶奶竟被他成功地忽悠了!于是大家相约好第二天早饭后，家住县城的同学七点半在县城北关的大马雕刻下聚齐，由“兵哥哥”带着我们骑车去往他家。
第二天早饭后，我戴着一顶漂亮的遮阳帽，骑着自行车如约来到了说好的地点。到了后却发现小雪没来，除去“兵哥哥”和小波，还有四位男生，而女生，竟只有我一人。“小雪家临时有事儿，今天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小波解释说，“住在农村的还有几位。他们自己过去。一会儿到了就热闹了!”
六位男生各自骑着自行车，如众星捧月般将我牢牢护在中间，年轻的我们在夏日的阳光中小心翼翼地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出了城区，飞驰在乡间的公路上，树影斑驳，风儿轻柔，一路上大家欢声笑语不停，我的心也随之雀跃起来。大山一样的高考压在我的头上太久太久了，考试结束后，我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床上补觉，就是坐在院子里发呆。已经好久没有真正放松过了。
下了公路，还有一段长长的乡村土路，两边都是田地，坑坑洼洼的比较坎坷，自行车走在上面一蹦三跳的非常的颠簸。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心情，骑行之余仍不忘欣赏路边的风景。路边的田里种的大多是水稻，已经接近成熟，黄绿相间的稻穗饱满结实，一派丰收的景象。除了稻田，偶尔还经过玉米地，硕大的果实沉甸甸地压在枝头，有淘气的男生想去掰下一棒，被“兵哥哥”及时制止：“我家也种了，想要多少都有，千万别动别人家的!”
当我们拐到田间小道岔路时，视线豁然开阔了起来，路的右边不再是庄稼，而是一畦畦的瓜地和菜地。“大家下来歇歇吧，这些是我家种的!今天家里人多，咱们顺便摘些瓜回去吃”。 “兵哥哥”招呼大家停了下来。
大家兴高采烈地涌向瓜地。
男生们都在碧绿的西瓜秧下寻找西瓜，并且比赛谁能将“瓜王”找出来。我则对离路边较远的小甜瓜更感兴趣，我越过西瓜地到达小甜瓜地，小心翼翼地蹲在地中间，拨开瓜秧时惊喜地发现，小甜瓜居然有好几种，有白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还有花的。我准备一样至少摘一个。当我选中一个金色的甜瓜下手时，发现它似乎长得很结实，我拧了三、四下都没将它拧下来。我有点气恼，正不知该怎么办时，一把剪子被递到我面前，一个充满乡土味道的声音响起：“妮儿，用剪子铰，想吃哪个铰哪个!”
我惊愕地抬起头。一位身着白色挎栏背心、头戴草帽的中年汉子正弯腰站在我身边。他之所以弯着腰，是为了给蹲在地上的我递剪刀。“这是我父亲!” “兵哥哥”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我身边，向我介绍说。然后又朝老汉说：“爸，你这会儿咋在地里呀?”
“我昨儿夜里在这瞧瓜住在瓜棚，都没回去。你妈让我在这等你们一块儿回。” 老汉回答。
我接过剪刀，说了句“谢谢叔叔!”在他父亲的指导下，学会了判断瓜的生熟，并一口气摘了八个甜瓜，把自己的自行车前筐装得满满的，哈哈，第一次见瓜长在秧子上的样子，第一次自己亲手摘瓜，好开心啊!
等我们在瓜地里玩够到达“兵哥哥”家时，已经上午十点多了，一路上，火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吹在身上的风都是滚烫的。但他家附近却是另外一番风景。
院墙不高，从外面看到，四间土坯瓦房为正房，面南背北，院子西边是三间偏房，东北边应该是鸡舍鸭舍猪圈牛栏，东南边是宽敞的门房，对外镶嵌着两扇原木色的大门，此时门大开着，可以看到门房对院子是开放的。四面绿水环绕，一条约两米多宽的石板路从水底一直架到上面，与院子的高度齐平，将门口的池塘一分为二，这是出入的主要通道。水面上，东边是荷花，开着粉色白色的花朵，清香扑鼻，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西边，竟长着菱角与鸡头米，近菱形的菱角秧叶子与圆圆的鸡头米秧叶子密密匝匝地浮在水面上，看不到下面的菱角，只有几个尖尖的鸡头米苞子半露着头，随着水波时隐时现，还有几只鸭子在水中游来游去。水的外围种着垂柳，长长的柳枝如少女的秀发，轻抚着水面，靠院墙的一侧，则种着葡萄，黄瓜和丝瓜等藤蔓植物，在院子周边形成了一道绿色的屏障。半紫的葡萄，青白相间的黄瓜，修长深绿的丝瓜随风摇曳，那景色真是美不胜收!
院子门口，站着一位身材矮小、笑容可掬的中年妇女，穿着一身白红相间的棉绸衣服，齐耳的花白短发，眼睛很大，看着非常干净利落。
“呀……，娃们……来了啊，快……进堂屋坐，热吧……渴了吧，……他大，快给娃们杀西瓜吃……!”她好象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对我们的欢迎了。但是，她除了对大家热情地招呼外，为什么老盯着我不停的看呢?我有些疑惑，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兵哥哥”。
“这是我妈!”他似回答我的疑惑，也似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母亲。
我们一行人齐声说了声“阿姨好”后，他母亲转身去了厨房。由他父亲切了几种不同的瓜招待我们。过了一会儿，又陆陆续续来了五个附近住的同学，一色清的男生。我仍是此次活动的唯一女生。
很快到了中午，他母亲在厨房大声招呼我们去吃饭。在去就餐的路上，我发现他家的院子真不小，还种着梨树、柿子树和枣树，树上亦是果实累累。厨房在院子西边的偏房内，吃饭的地方在厨房隔壁，有一个门洞与厨房相连。房内，一张宽大的方桌上，摆了四个如小号脸盆大小的盆子，分别盛着满满的白萝卜炖五花肉，红烧瓦块鱼、土豆炖鸡和老鸭海带汤。还有六大盘子素菜。屋角的椅子上，放着一个竹编的笸箩，装了满满的锅坎馍。这些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相当的丰盛了!
“真丰盛呀!”有男生感叹道。
“鸡鸭是自家养的，鱼是他大在门口水塘里打上来的，瓜菜地里有的是，”他母亲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他大天天在庄子上收笨鸡蛋，逢集去卖可以赚两个钱儿，昨儿知道你们要来，在集上割了块肉，买了豆腐......娃儿们都不兴客气呀，多吃多吃......”
老两口本不打算与我们一起吃饭，但在同学们的强烈要求下，还是与我们一起了。
餐桌上，“兵哥哥”的母亲坐在我坐的左边， “兵哥哥”坐在我的右边。他母亲对我热情有加，总是不停地给我夹菜，边夹边说我太瘦了应该多吃。光鸡腿她就给我夹了两个。我吃了一些后，看着面前总是满满当当的饭碗有些为难。最后，还是“兵哥哥”叫停了他母亲的行为，并帮我将饭碗中的肉菜消灭干净。
午饭后大家坐在荫凉下面打“双升”，年轻人总是精力旺盛，玩了两个小时左右的扑克牌后，有人建议去捞菱角与鸡头米。于是一帮年轻人又聚集在水塘边，用带长绳的木勾子勾上来很多水淋淋的秧子，很快收获了一脸盆菱角和十多个鸡头米苞子。嫩菱角可以直接剥开皮吃，清甜鲜脆，解暑生津。真真是人间美味呀!
天渐渐晚了。大家玩得尽兴又开心。男生们明确表示要在“兵哥哥”家留宿一晚上，夜里要举办“篝火晚会”，还要烧红薯和玉米吃，并邀请我也留下来。我自然是不能同意，于是决定由“兵哥哥”护送，骑车将我送回县城。离开他家的时候，他母亲用一个麻袋装了西瓜甜瓜，还能玉米红薯之类的让我带着，我坚决地回绝了。奶奶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她说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要了人家的东西，人家提出什么要求就会不好意思拒绝。从他家出来后，“兵哥哥”让我与他一起，推着自行车围着他家村子转了好几圈，美其名曰是让我欣赏一下乡村美景。路上，他逢人就热情地向人介绍我是他朋友，惹得村民们一直朝我行注目礼。
回家后，我越想越不对劲，他母亲为什么对我那么热情，他为什么吃我碗里的饭菜?他领着我在村子里来回转圈圈是几个意思?此后的岁月中，对身边熟悉的男生，我总会不自觉地将其与“兵哥哥”进行对比，总感觉他是最好的，闺蜜说我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那次去他家之后，我们到大学毕业，都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却没有再见过面，因为他上的军校多数时候不能正常放假，我亦在外省上学，他偶尔回家时我总不在家。1998年我们同时毕业分配了工作后，兵哥哥”向我提出共度一生的请求，几经周折，我们年底确定了恋爱关系。经过两年的异地恋，在北京领了结婚证。再去他家时，他父母已经搬离老家，到县城生活了。而我也由女同学变成了儿媳妇。
后来我才了解到，先生考上军校后，周边的媒人纷沓而至，要为他说媒。其中有村中的“高干”家的女儿， 媒人舌灿莲花，说得连他父母都心动了，而他自己却不乐意。为了不得罪人并应付父母，他谎称自己已经有对象了，就是家住城里的我。还借同学活动之名，让我与他父母见面，并在他们村中出现。说让他父母先看看，因没完全定下来所以先不用给见面礼。并承诺自己父母，如果他们对我不满意，他会考虑媒人口中的姑娘。哈哈，这个大忽悠!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那次乡村之行已过去了近三十年，它给我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回忆，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依旧对每个细节记忆犹新。我忘不了那片绿油油的瓜地，忘不了水中粉嫩的荷花，忘不了那个生机勃勃、瓜果飘香的农家院子，也忘不了那满塘的菱角与鸡头米……只可惜，老人搬离后，无人居住维护的房屋很快倒塌，有用的东西也被人拆走，所有的美景都成了过眼云烟……
我在电话中将这一切讲给外甥女听后，她乐得前仰后合。最后问我：“小姨，您后悔吗?”
“后老悔了，”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你看，怨不得别人，我婆婆可是给我准备了那一大麻袋的见面礼的，不比你那‘万里挑一’多得多也沉得多啦，只是你小姨我当时太硬气没有要，唉，早知道还不如收下了呢，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