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贵了,不去了。”
去肇庆转转,是妈妈念叨已久的念想。节假日期间,酒店住宿费用水涨船高,当她看到节假日酒店价格时,就说不去了,下次再去。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可鬓角白发下的眼尾,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我知道她想去,却把渴望藏进“太贵了”的推辞里。就像小时候一样,对着我们喜欢吃的菜说“我不爱吃”,等我们放下碗筷,又默默吃起残羹,撞见我们的目光时,便笑着解释“不能浪费”。那些年她用谎言编织的疼爱,如今成了我的传承,我也把好的留给她,或把贵的东西说成便宜的。
我们背着妈妈订了房。她得知后,责怪我们乱花钱,可嘴角却被初夏的风掀起了弧度,眼角的笑纹盛着小雀跃。她还有一大特点,将所有的欢喜裹上一层“责备”的糖衣。我时常买些物品送给她,她总是第一时间念叨“买这些干啥?浪费钱!我什么都不缺,下次别乱花钱了。”可转身逢人就会骄傲地炫耀:“这是我女儿买的。”这或许就是母爱的另一种模样吧。
妈妈在儿女教育这一块,“供!”的原则从未动摇。用她的话就是“只要你想读书,那怕读到博士,砸锅卖铁我与你爸也供”。妈妈年少时读书甚少,连写自己的名字都颇为吃力。对于文化上的缺失,她有着切肤之痛,常常告诫我们:“一定要努力学习,别像她一样成为‘睁眼瞎子’。”为了让我们顺利完成学业,她天天起早摸黑干活。在一天天的操劳中,原本白晳细腻的皮肤,在风吹日晒雨淋中,黑了、粗糙了。手指与脚趾也因长期与土地亲密接触,干裂了。妈妈从未向生活叹过半句苦累,却用钢铁脊梁般的坚强意志,为家撑起了不落的希望。
她喜欢凑在收音机旁听历史评书或历史故事,那些王侯将相的名字在她口中熟得像邻里街坊。我一直以为她的“学问”不过是潮剧里的才子佳人,直到这次游谒包公祠,我才惊觉妈妈的世界里,竟藏有一本用生活烟火气做了封皮的百科全书。
包公是北宋名臣,一生刚正不阿,断案如神,史称“包青天”。身边有军师公孙策,四大护卫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皇帝赐予了他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三个铡刀,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任开封府尹时,改革诉讼程序,允许平民直接到府衙递交诉状,提升司法效率……担任端州知州时,组织民众排涝屯田、兴修水利,并挖掘“包公井”解决饮水卫生问题;严格按朝廷要求进贡的数量征收端砚,改变了历任知州借进贡之机,大肆搜刮数十倍端砚的贪腐之风,离任时“不持一砚归”……一桩桩一件件,妈妈讲得绘声绘色,仿佛这些故事不是来自典籍,而是她亲眼目睹一般!
怀着强烈的好奇与疑惑,我们匆匆赶往包公功德碑前,只为印证妈妈口中的故事。碑文中清晰记载着包公在端州三年任上的斐然政绩,那些清正廉洁、造福百姓的事迹,果然如妈妈所述。我的目光从碑刻上移开,望向身旁的妈妈,眼里满是诧异和钦佩。平日只说些家长里短的妈妈,竟对这段历史如数家珍?内心感慨万千,我看着妈妈的眼神中,多了一份敬仰。
妈妈轻声说“我们去正殿吧”。
正殿,包公端坐其中,目光如炬、不怒自威。刚才还在滔滔不绝的妈妈,此刻换上了虔诚的神情。她五指并拢抵于胸前,朝着包公神像深深鞠躬,口中喃喃:“请包爷保佑孩子们健康平安,孙子孙女学业进步”。从我记事起,妈妈向诸神祷告的祷词里,永远只有对家人的祈福,唯独没有她自己。那时我总用稚嫩的声音补上一句:"也要保佑妈妈健康呀",引来她眼角带笑的欣慰。直到此刻我才忽然懂得,她的虔诚从来不是对着神仙低语,而是将对家人的万千牵挂,都揉进了每一次俯身叩拜里。
带着对包公的敬仰,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包公祠,前往下一个景点:七星岩。
来到七星岩,她又对着门票感叹:“一张门票,够买2斤排骨了。”当我们说起“下次再来”时,她连忙摆手,忙不迭地说道:“不来,不来了。”稍作停顿后,她又补上一句:“钱太难赚了,你们得趁着天晴囤下些‘雨粮’啊。”这是妈妈的风格,她生活上的未雨绸缪,从未停止过。
可一踏入七星岩景区,她眼底的雀跃便藏不住了。她拽着背包的手悄然松开,快步的走到星湖边,让我们拍照,为她留下记忆的痕迹。看着水里的星岩倒影,她突然道“这让我想起跟着你太姥姥上山采药的日子,漫山遍野的草,都能成为药材。那时,我闭着眼都能摸出哪株的根能止咳,哪片叶能消炎或止血。”见我笑而不语,她加重了语气强调“真不是瞎编!传承下来的老方子,真的非常灵验!”
返程的路上,妈妈靠着车窗打盹,身子随车身轻轻晃动。我瞥见她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突然想起她常说的话:"人老了,越爱回想从前的事,而且越老记得越清晰。"或许她并非谜题,只是将一辈子的酸甜苦辣,都酿成了心底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