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茧是父亲最忠实的仆人,它们生长在手掌心,攀附在脚板里,像年轮般刻着岁月。那些粗糙的纹路里,盛着泥土的重量、稻穗的弧度,还有永远算不清的工分。父亲从不识字,却用老茧在土地上写下比字典更厚重的诗篇——每一道裂痕都是标点,每个凸起都是未写完的章节。
老茧比庄稼疯长得更快。当犁铧割破晨雾,当锄头刨开暮色,它们就在父亲的皮肤下暗暗生长。像春笋顶开冻土,像年轮漫过树身,那些被日头晒得发亮的茧,把苦涩和辛酸都吞进褶皱里。父亲用布满老茧的手掌抚摸我的额头时,我总错觉摸到的是磨刀石,粗糙得能刮下时光的铁屑。
老茧是耐不住寂寞的。它们总在深夜催着父亲起身,像地里的庄稼等不及露水。父亲弓着背出门时,老茧就紧紧贴在骨头上,跟着他走过田埂,爬过山梁。汗水顺着茧的沟壑往下淌,在衣襟上洇出盐霜,像大地渗出的泪。我常看见父亲蹲在田头抽烟,老茧撑着膝盖,把烟卷都衬得渺小。
父亲的手背黑得发亮,像是被阳光反复涮过的漆。那些老茧就像婆婆树上的根雕,扭曲着,却自有风骨。我总爱用指尖摩挲那些凸起,硬得像铜钱,泛着岁月的黄光。轻轻一按,仿佛能听见时光在茧壳里咔咔作响,像老式挂钟的齿轮在转动。
父亲总驮着屋檐出门。那屋檐是他用老茧扛起的家,压弯了他的脊梁,却撑起了我的天空。他背着黄昏回家时,老茧里还沾着泥土的芬芳。夜深了,老茧和他一起在被褥里蜷缩,在黑暗中做着同样的梦——梦里或许有金黄的麦浪,有饱满的稻穗,还有我穿着新衣的模样。
如今我常看见城市里那些保养得当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皮肤细腻得能照见人影。可在我心里,父亲的老茧才是最美的勋章。它们像刻在生命里的碑文,记录着比任何史书都真实的春秋。当我在异乡的夜里摩挲自己的手掌,总能在那些柔软的纹路里,触摸到父亲老茧的温度。
老茧终究会老去,像父亲一样。但它们留下的痕迹,早已渗进我的血脉。每当春风拂过田野,我总能听见那些沉睡的老茧在泥土里苏醒,像种子破土,像新芽抽枝,在时光的长河里,永远年轻,永远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