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山下有个叫齐永年的猎户,生得虎背熊腰,却有一副菩萨心肠。他每次上山打猎前,总要绕道去山腰那座无名古坟前拜一拜。这个习惯从他父亲那里传下来,至今已有二十余年。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齐永年就收拾好弓箭和干粮准备出门。妻子柳青娘从屋里追出来,递给他一个绣着青竹的荷包:"当家的,这是我新做的护身符,里面装了山神庙求来的平安符,你带着。"
齐永年笑着接过,顺手别在腰间:"放心吧,我傍晚就回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今天要去北坡,那边獐子多。"
柳青娘点点头,目送丈夫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才转身回屋。她没看见丈夫走出百步后又回头望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山腰的古坟被一圈矮松围着,坟前石碑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齐永年从背囊里取出三炷香点燃,恭敬地插在坟前。青烟袅袅升起,他合掌低语:"今日进山,借道而行,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这是父亲临终前教他的规矩。二十年前,老猎户在病榻上拉着十岁齐永年的手说:"儿啊,记住,青峰山上的猎物都是那位坟主让给我们的。每次进山前,一定要去上香。"说完这话的第三天,老猎户就咽了气。
齐永年刚起身要走,忽听身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村里的铁匠赵大川,也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友。
"永年,又拜坟呢?"赵大川扛着一捆柴火,黝黑的脸上挂着汗珠。
齐永年拍拍手上的香灰:"老规矩了。你怎么大清早就上山?"
"媳妇坐月子,想喝蘑菇汤。"赵大川放下柴火,擦了把汗,突然压低声音,"永年,有件事我琢磨好几天了,得跟你说说。"
见好友神色凝重,齐永年不由皱眉:"什么事?"
赵大川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才道:"前天夜里我起来给炉子添火,看见你媳妇往山上走。我喊她,她像没听见似的,径直往古坟那边去了。"
齐永年心头一跳,强笑道:"你看花眼了吧?青娘胆子小,天黑后连院门都不敢出。"
"我赵大川什么时候说过瞎话?"铁匠急了,"而且..."他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
"而且她走路的样子怪得很,像是...像是脚不沾地。"赵大川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颤,"永年,你小心些。村里早有人传,说那古坟不干净。"
齐永年沉下脸:"大川,咱们二十年的交情,你别拿我媳妇开玩笑。"
见好友动怒,赵大川连忙摆手:"我这不是担心你吗?算了算了,就当我看错了。"他重新扛起柴火,"你去打猎吧,我下山了。"
望着赵大川离去的背影,齐永年心里翻江倒海。他了解这位老友,绝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可要说青娘半夜去古坟...这怎么可能?
一整天,齐永年都心不在焉。原本十拿九稳的箭射偏了好几次,最后只猎到两只山鸡。太阳西斜时,他收拾猎物准备下山,却在林间小道上踩到个硬物。拨开落叶一看,竟是个绣花荷包,正是早上青娘给他的那个。
荷包上沾着泥土,像是被人狠狠扔在地上的。齐永年心头一紧,连忙打开检查,里面的平安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撮灰白色的...骨灰?
他手一抖,荷包掉在地上。山风突然大作,吹得四周树叶哗哗作响,仿佛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齐永年定了定神,把荷包塞回怀里,大步往山下走去。
回到家时,天已全黑。柳青娘正在灶台前忙碌,见他回来,笑盈盈地迎上来:"当家的,今天怎么这么晚?我热了饭菜,快洗洗手吃饭。"
齐永年盯着妻子看了半晌。烛光下,柳青娘的脸庞依旧温婉秀美,与平日并无二致。她接过丈夫手中的猎物,忽然"咦"了一声:"我给你的荷包呢?"
"丢了。"齐永年简短地回答,眼睛不放过妻子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柳青娘只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那是我绣了好久的。"说完便转身去收拾山鸡,神情自然得看不出半点异样。
夜里,齐永年辗转难眠。他想起三年前娶柳青娘过门时的情景。那时她跟着采药的父亲刚搬到村里不久,父女俩住在山脚下的茅屋里。老采药人进山时摔断了腿,是齐永年把他背回来的。后来老人伤重不治,临终前把女儿托付给了他。
柳青娘过门后,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丈夫体贴入微。村里人都夸齐永年有福气,娶了个贤惠媳妇。这样一个女子,怎么会半夜去古坟?
身旁的柳青娘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熟睡。齐永年轻轻起身,披上外衣来到院中。月光如水,将院子照得通明。他掏出那个古怪的荷包,再次仔细查看。这次他发现荷包内侧绣着几个极小的字——"癸卯年冬"。
这是三十年前的年份。齐永年算了一下,那时柳青娘还没出生。他越想越不对劲,决定去问问村里最年长的周婆婆。
第二天一早,齐永年借口去镇上卖猎物,实则拐到了村东头的周婆婆家。九十多岁的周婆婆是村里最年长的人,据说年轻时还见过那座古坟的主人。
听完齐永年的描述,周婆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她颤巍巍地从炕头摸出个褪色的红布包,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孩子,你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站在山脚下的合影,两女一男。齐永年一眼认出左边那个穿蓝布衫的姑娘,竟与柳青娘有七八分相似!
"这是..."他声音发紧。
"六十年前的事了。"周婆婆叹息道,"中间那个是我,右边是你爷爷,左边是...我们都叫她阿秀。"
周婆婆告诉齐永年,阿秀是外乡来的姑娘,住在山上守林人的小屋。她懂医术,经常下山给村民看病。那年冬天山里闹狼灾,阿秀为救被狼群围困的孩子,自己引开狼群,最后人们只找到她被撕碎的衣服和...几块骨头。
"你爷爷带着大家给她立了那座坟。"周婆婆抹了抹眼角,"说来也怪,从那以后,山里的狼就再没伤过人。"
齐永年听得脊背发凉:"那青娘..."
"三年前她爹带着她来村里时,我就觉得眼熟。"周婆婆压低声音,"特别是她右眉上那颗痣,和阿秀一模一样。孩子,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但你要记住,阿秀是个好人。"
回家的路上,齐永年心乱如麻。他想起柳青娘确实有几次天没亮就起床,说是去采晨露;想起她总能在山里找到最珍贵的药材;想起她有时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这些他从前没在意的细节,此刻都变得可疑起来。
当天晚上,齐永年假装熟睡。约莫三更时分,身旁的柳青娘果然悄悄起身。借着月光,他看见妻子穿上那件素白的衣裙,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齐永年等了一会儿,远远跟了上去。柳青娘走得很快,几乎脚不沾地,转眼就到了山腰古坟前。只见她跪在坟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将里面的液体倒在坟头上。月光下,那液体泛着诡异的银光。
"时候快到了。"柳青娘突然开口,声音却与平日截然不同,带着空灵的回响,"您再等等,就快还清了。"
齐永年屏住呼吸,听见一个更加飘渺的声音从坟中传出:"三年期限将至,你准备好了吗?"
"我..."柳青娘刚要回答,突然转头看向齐永年藏身的方向,"谁在那里?"
齐永年知道藏不住了,索性走出来:"青娘,这是怎么回事?"
月光下,柳青娘的脸色惨白如纸。她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坟头突然刮起一阵旋风,卷起枯叶尘土,迷得齐永年睁不开眼。等他再能视物时,柳青娘已经晕倒在坟前,而那个诡异的声音也消失了。
齐永年抱起妻子就往山下跑。柳青娘轻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重量。回到家后,她一直昏迷不醒,额头滚烫。齐永年守了一夜,天亮时才撑不住睡去。
朦胧中,他梦见自己站在古坟前,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背对着他。"阿秀?"他试探着叫道。
姑娘转过身来,果然是柳青娘的脸,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哀伤表情:"齐大哥,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齐永年在梦中问道。
阿秀——或者说柳青娘告诉他,六十年前她为救村民而死,因执念太深无法转世。山神怜她善良,许她每隔三十年借体还阳三年,了却心愿。三年前她借柳青娘的身体重生,本想平静度过这三年,却不想爱上了齐永年。
"明天就是三年期满,我必须回去了。"梦中的阿秀泪流满面,"那荷包是我生前之物,本想留给你作纪念,没想到..."
齐永年猛然惊醒,发现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更令他惊恐的是,床上的柳青娘呼吸微弱,面色灰败,仿佛随时会消失。
"不!"他抱起妻子就往山神庙跑。庙里的老道士听完他的讲述,沉吟片刻道:"这是魂魄离体之兆。若想救她,需找到维系她与阳间的那件信物。"
齐永年想起那个荷包,连忙从怀中取出。老道士接过后掐指一算,突然脸色大变:"不好!这是阴契之物,她与山神的契约要完成了!"
两人赶到古坟时,天色骤变。乌云压顶,狂风呼啸,坟头的土像开水一样翻滚。老道士急忙摆开香案,开始诵经。齐永年则跪在坟前大喊:"阿秀!青娘!不管你是谁,回来吧!我不要你走!"
坟中传来幽幽叹息:"齐大哥,契约已成,由不得我了..."
"什么契约?我替你完成!"齐永年红着眼睛喊道。
风突然停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凡人,你可知这女子与我的约定?她以自己为质,换青峰山六十年太平。如今期限已至,她当归位。"
齐永年这才明白,原来村里六十年的平安,都是阿秀用自由换来的。他毫不犹豫地磕了三个响头:"山神在上,我愿代她为质,求您放她自由!"
沉默良久,山神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知为质意味着什么?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我知道。"齐永年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妻子,坚定地说。
突然,柳青娘睁开了眼睛。她推开齐永年,跪在地上:"山神大人,契约是我定的,理应由我履行。求您看在他一片真心的份上,放过他吧。"
乌云渐渐散去,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正好照在古坟上。山神的声音变得温和:"罢了。看在你二人情真意切的份上,契约就此解除。从今往后,青峰山与人两不相欠。"
风停云散,天地重归清明。柳青娘——现在应该说是重获新生的阿秀——扑进齐永年怀里痛哭失声。老道士收起法器,悄悄离开了。
从那以后,齐永年还是会上山打猎,但再也不拜那座古坟了。有时他会看见一只青鸟停在院里的柿子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柳青娘说那是山神的使者,来查看他们是否过得幸福。
至于赵大川,他再也没提起那晚的事。只是每次喝醉酒,就会神秘兮兮地对人说:"知道吗?永年媳妇不是一般人..."然后被媳妇拧着耳朵拽回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而真实。那座古坟渐渐被荒草淹没,只有齐永年和柳青娘知道,那里曾经住着一个善良的灵魂,而现在,她终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