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槑、大姐勿用送。”舅父又侧身面对哥哥说:“阿寿跟我走几步。”
躲在厨房门口的阿正,泪痕未干,此时也想跟出去,却被母亲拉住了,说:“嫑走去!哈把桌上米面吃了,冷了涨了不好吃。”
方才舅父来时,母亲跑东邻借西邻的,好不容易整出一盆鸡蛋面招待稀客大弟。舅父知道姐姐家过得不容易,就说自己饭吃了过来的而推辞不已。
“日久还未些(中午还差远),哪有忒早吃饭的!”母亲说,“多少吃点。到姊丈姊妹屋里饭都没得吃,别人讲讲好听啊!”
“格否(那么)你碗夺口来,一大盆吃不了,面减点了。”舅父说。
母亲依言拿了一口中碗过来,舅父把米面一拨一拨的夹到碗中,又把荷包鸡蛋和一点肉片覆到米面上。
“哈覅减了,笼总(总共)这么点面。”母亲按住大弟的手阻止着。
年幼的阿正也跑了过来,拿着筷子阻止舅父减面,嘴里也嚷着“覅减覅减”。
“笃!”阿正挨了重重的一箸敲,当即哇哇大哭。原来一旁的父亲以为儿子嘴馋,乘机去抢米面吃!
当着父母的面跟人客抢吃,这成何体统!小人勿懂事没教养,大人可丢不起这个脸面!
母亲看了一眼呵着脸的丈夫,一把拉过号啕大哭的阿正到身后,哄着“嫑哭嫑哭,等下再烧给你吃”。
舅父吃过后,就说还要回去干农活,告辞了。
后来从姐姐口里知道,原来舅父是来跟父母商谈娃娃亲的。他打算把自家的大女儿许配给大外甥,也就是阿正的哥哥阿寿。这样亲上加亲,也不担心吵吵闹闹,有话屋里讲,老来就有了依靠。
舅父他们育有两女一子,两个女儿勉强正常人,胆子却特别小,“讲话猫叫样的”,长女阿珍稍微好一点,次女阿荷几乎不说话;儿子却是大痴(智障者),十岁了还尿尿拌泥巴捏泥人玩得不亦乐乎。舅父他们也是亲上加亲的共太公的堂兄妹婚姻,倒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可惜三个儿囡都是八分人。
这桩娃娃亲几年前就提过一嘴,父母亲当时也嗯嗯肯肯只说“讲讲相”,毕竟这样的婚姻,大家都知根知底,也不会计较彩礼多少的,但没有最终决定。现在两家孩子都十四五岁了,差不多可以找人家了,表兄妹也见过面,觉得还是蛮相配的,于是就来确认一下。
阿寿送走舅父后回来,就明确告诉父母亲不同意这桩表兄妹的婚姻,理由是“不想生下一大堆呆大(儿囡)”。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封闭落后的乡村里,表亲结婚的现象还比较普遍。为了破除近亲结婚的陋习,提高人口素质,当时计划生育的宣传内容,除了少生优生等标语口号外,还有针对表亲婚姻危害性的很有趣的宣传画。其中有一幅漫画,阿寿记忆特别深刻——贾宝玉捧着写有“婚姻法”三个字的小册子惊讶不已,神情悲痛欲绝:“什么,表兄妹不能结婚?那我跟林妹妹……”
父母亲见阿寿态度坚决,又想到大侄女也不是什么活灵灵的人,就不再勉强儿子。他们自己也是巴巴亲(五服外的亲戚)的堂兄妹婚姻,而且父亲跟舅妈还是血缘较近的姨表兄妹——舅妈开口闭口都是“大哥、大哥”的。虽然自己的几个子女侥幸没有智力等遗传缺陷,但不能把子孙后代的幸福交给运气。
此事就这样作罢了。
多年后,阿寿回忆起当年舅父的约谈,还是唏嘘不已。
甥舅俩走到了二条河边就停下了脚步。雨季湍急的河水冲刷着小石桥的桥墩,桥墩上粘满了灰褐色的小贝壳,不时的有鱼儿跳出水面。
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滚滚北去,舅父酝酿了一下情绪,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大外甥的手,摇篮一样不停的甩动起来,高亢尖细的声音震耳欲聋:“外甥王啊,我望着你便中意得猛!人生得漂亮,脾气又好!我阿珍福气好啊,便交给你了介!儿子大痴范没较用,我俩老来便靠你了介!……”
“阿舅,阿舅,你听我讲几句!”阿寿赶忙打断舅父的激情演说,“我跟阿珍亲滴滴的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现在政策宣传你也知道的。阿舅你也不想后代又出来几个呆大吧,大家都痛苦一辈子?”
舅父愣了一下,讷讷道:“外甥王啊,你讲的我怎么会勿晓得啊!”
他双手停止了晃动,降低了音量,几乎面怼着面说道,“我搭你娘妗实在没办法了,阿珍忠厚人,话又讲勿来些,怕嫁给别人家吃亏死啊!我搭你娘妗做娘爸介、把囡交给别人放心勿落啊!……唉!上代人造孽、下代人受难。”
看着舅父摇头叹息,喉头发僵,嘴唇颤抖,眼眶发潮,阿寿又难过又不肯妥协,只得安慰道:“阿舅,我搭阿珍的事不用讲了。我等做表兄弟的,以后如果能帮得上忙,肯定不会让表姊妹吃亏受苦的。”
“唉!外甥王啊!有你这句话,我肚里也好过些。你的话,我听得进!”舅父又双手紧握住阿寿的手大幅度的摇晃起来。
也许这就是一个为儿女幸福操心一辈子的老父亲,对另一个未来的大丈夫千金一诺的莫大信赖吧!
半个世纪眨眼就过去了。二条河河水依旧滚滚北去,诺言犹在,可老一辈人已经全部落幕。
阿寿没有失信,阿珍的婚后日子也差强人意,只有吃了一箸敲的阿正,对当年之事还是难以释怀,羞愤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