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集
洋江这地名可以理解为一个小镇，也可以理解为一条小江。小镇不大，也就是千把户人家。青石板路凹凸不平贯穿全镇，一直通往江边码头。唯一的十字路口周边簇拥着大小店家，算不得繁荣昌盛倒也热闹非凡。最多的还是食肆酒家，可见此地居民偏好美食。
且说小镇东头有一柳员外，家大业大家中常年聘有两位厨师。一为红案烹饪东西菜肴，一为白案料理南北面食。二人在柳府供职多年，深得主家赞许。只可惜年事已高，相继提出辞呈说年后告老还乡。
柳员外虽有些许不舍，但也无话可说只好点头称善。其实，他心中有个小九九：二人年龄大了，反应大不如前。不说别的，光看那白发苍苍就不那么赏心悦目。此外，柳员外心中还有一本经济账：聘用一位厨师，总比两位厨师要省一些银钱。
两位厨师很为主家着想，说离开之前帮助物色一位红白皆通技艺精湛的高手。并建议面向社会公开招聘，评委也不用外请就是员外您老人家和我们两位厨师大佬。
大红招聘海报张贴在十字路口大香樟下，包吃包住薪水优渥引来不少人围观。围观者大都不识字，只好央走脚厨师贺田生一字一句读给大家听。啥叫走脚厨师呢?就是那种四处找活的厨师。
贺田生，这个名字真不咋的。估计是母亲正在田里劳作，一不小心生下了他。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贺田生出身于贫寒农家。这种家庭的孩子，长大之后一般只有三条出路。
一是世袭务农终生辛劳，二是学门手艺养家糊口，三是当兵吃粮拿命换钱。当然还有第四条路，那就是刻苦读书博取功名。不过，这只是一种奢望想都不敢想。贺田生勉强读了个小学毕业，便辍学在家随父母操持农活。
贺田生是个有脑子的人，长到十五六岁决意要去学厨师。俗话说得好：饿不死的伙夫，冻不死的裁缝。无论何朝何代，老师医师讼师厨师都不可或缺，对不?
为师父师母倒了三年尿盆子，总算学成出师可以独闯江湖。贺田生却鬼精鬼精自愿留下来再学一年，相当于现如今的研究生。师父高兴异常，因为按规矩学徒只管食宿所有收入都归师父。而出师之后酬金翻倍，当然没理由不高兴!
毕竟人家已经学成毕业，当然应该礼遇有加。一是可以同师父师母平起平坐同桌喝酒吃饭，二是不用再给师父师母倒尿盆子。贺田生爽快答应第一条，却再三坚持第二条。师父客气一番，也就顺水推舟慨然笑允。
爱徒这么富有爱心师父不由大为感动，便把自己平生所学毫无保留传授于弟子。教给他一些独门绝技古今配伍，大约相当于现如今烹饪美学。这些学问妙就妙在都是一些顺口溜打油诗，朗朗上口好读好记。
味美只为一般求
香远益清飘悠悠
匠心独运添佳色
自然更上一层楼
这诗说追求味道鲜美只是一般要求，香气独特触发嗅觉更高一筹。除了以上两点之外，还要注重色泽搭配视觉审美。食客远远看到色彩斑斓的菜式，闻到独特浓郁的香气，立马产生品尝或者说消费冲动。一句话，就是现如今所说色香味俱全。
哎呀呀，多端一年尿盆子居然好处多多，这研究生文凭含金量实在是太高了。贺田生在不断提高厨艺的同时，不经意之间又学到打油诗这门新的技艺。可谓搂草打兔子一一顺带。
当时的厨师只有两个出路。一是走脚厨师四处奔波，为乡间举办红白喜事人家整治酒席。这个生意按理也不错好酒好肉招待不说，除了该得酬金还有美食佳肴打包回家。不足的是，如今世道艰难摆办酒席的人少，故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稳定收入。
二是到镇上那些食肆酒家找个职位，应该说也不难。这个贺田生从未考虑过，主要问题是那种地方整日忙忙碌碌，根本没时间研究厨艺。是啊，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菜式，哪里能够施展拳脚呢?
还有一个最最现实的问题，每日辛苦无比赚银却是不多。走脚厨师虽然也赚钱不多，但是走村串户消息灵通思路开阔。明白了吧?赚钱当然重要，但目前更重要的是学本事上台阶。等到华山论剑之时，再来一展绝顶武功。
贺田生也有个小九九一一为大户人家做专职厨师。这个说起来容易，实际操作却很难。一要有信息有运气，否则连大户人家的门都进不去。二要有本事有绝招，要想获得职位还得层层筛选。三要有相貌有口才，堂堂正正能说会道博主家欢喜。
幸运的是，贺田生三样都不缺。常年外出奔波，各类信息纷至沓来。四年尿盆子也没白倒，师父教的那些绝招秘诀都是杠杠干货。至于相貌口才，那更是没得说。二十郎当青春年少充满活力，身材修长白面乌发一表人材。加上走南闯北接触各色人等，该吹的吹该拍的拍，可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人见人爱。
贺田生二十二岁那年，机会终于来了。那日他正好路过洋江镇，见到柳员外家招聘厨师的海报。他一边为大家朗读海报，一边心中暗暗拿定主意。广告效果不错报名者甚众，加上朋友推荐来的零零总总有二三十人。柳员外择了一个黄道吉日集中面试，大约相当于现如今的海选。
接下来第二关至为重要，入围的十人各显神通比试厨艺。主家提供相同数额的银钱，由参赛者自行购置食材辅材及配料。每人必须在一个时辰内烹制荤素菜式各一道，最后甄选三人进入决赛圈。
这里不说其他几人如何绞尽脑汁各显本事，只说贺田生所选荤素两道菜式。荤菜是三江醉红鲤，三江指的是洋江峡江清江。这种鱼全身通红状如鸡血，肚皮却是金黄色细腻润滑光洁如玉。头尾处略有紫黑花纹如同鳜鱼，鱼须却是纯白色长约寸把微微抖动。
更奇怪的是这种鱼只有每年三四月才有，其他时间踪影全无因此很是稀罕。这种鱼产量极少而且价格昂贵，市面上根本没得卖。通常是定点供应官府衙门大户人家厨师专卖，若要购鱼须提前同渔家说好大概相当于现如今网上预定。
此外就是此鱼烹饪方法也是独树一帜。之所以叫三江醉红鲤，最抢眼的首推醉字。鱼买来后放入清水中滴入几滴堆花老酒，让鱼吐故纳新清洗肠道疏通经络。两个时辰换水一次，彻底去掉鱼身上的泥土腥味。
烹饪时先把油烧热临时杀鱼，全身打上花刀涂抹老酒和盐放入锅中。煎至两边金黄起皮时加入豆豉生姜大蒜辣椒爆炒，不断浇淋老酒使之入味。焖至松软时加入葱蒜以提其色，再用薯粉勾芡以固其汁。鱼中有酒杯中有酒心中有酒，味道不好才怪。
其实也有厨师选了这道菜，味道鲜美色泽靓丽博得了三位评委一致好评。不过有句古话咋说的，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等到贺田生大作一上场，又应了一句古话：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贺田生绝招之一是菜式名称：醉鲤含珠。三江醉红鲤已经很美，醉鲤含珠富有诗意更高一筹。绝招之二是鱼嘴含有一粒红枣，上桌时鱼嘴似乎还在微微张合。绝招之三是鲜美异常之外，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妙感觉。自然清新飞扬灵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三位评委惊叹不已，天底下哪里见过如此神奇之事?禁不住连连惊呼：神厨，简直是神厨!几番询问，方得知其中奥秘。这种鱼一般渔家用鱼饵钩钓或鸬鹚捕抓，鱼若受了惊吓半死不活味道大打折扣。贺田生选用的红鲤，是渔家用渔网或渔罾捕捞用大缸养在水中现杀现吃。
至于鱼已焦黄嘴巴为何还在张合，贺田生也作了一番解说。红枣开边取核泡水待用，等出锅时再将其放入鱼嘴。枣子里面无核受热膨胀便会自然伸缩，粗看自然以为鱼还是活的。前面那一招是师父传授的，后面那一招则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正如饮食美学里那首打油诗所写：
三江醉鱼味道鲜
还有一绝赛神仙
切记不用钩饵钓
只用罾网乐无边
素菜说起来简单，贺田生也是费了一番心思。还是从名称说起吧，叫作五色祥云。其实就是马蹄木耳红萝卜，外加葱段黄花菜。之所以出彩，关键是三个问题处理得好。
一是刀功，一看就是训练有素。马蹄萝卜一般大小玲珑剔透，葱段黄花一般长短井然有序。木耳则是顺其自然犹如花状。二是火功，掌握得非常到位。不疲不软不蔫不腻，活泼泼脆生生色拉拉。三是摆功。外围是白马蹄和红萝卜，中间是黄花和葱段。中心位置是木耳，上面点缀着姜丝蒜蓉。
第三关是加试题，即现如今所说附加题。三人均选用指定的主食材料，如面粉面条米粉糯米粉红薯粉玉米粉等。配以肉类鸡蛋蘑菇青菜葱蒜，半个时辰内烹制一道面食。
神厨之所以神，在于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于寻常而超常。妙处在于火候恰到好处，还有就是汤汁有些特别。面是乡间普通手工咸丝面，沸水煮至八成熟捞出冲洗滤干。肉丝鸡蛋姜葱蒜辣豆豉菜蔬，爆炒八成熟时装盘待用。
值得一提的是清蒸石蛙汤，清澈透亮汤汁鲜美，滋阴壮阳最是大补。据说石蛙长年生活在冰凉清澈的潭水中，以捕食鸟儿为生。也许有人问：石蛙在水鸟儿在天，如何能捕到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石蛙露出肚皮仰卧水面一动不动，小鸟以为石蛙已死便来啄食。石蛙猛地四肢紧抱将鸟儿拖入水中，这便是所谓的鸟为食亡。
清蒸石蛙做法最是简单，只需加入山泉放进蒸笼。起锅时去掉物料将汤汁徐徐沁入面内，让其充分吸收变得松软。不用搅拌以保持其型不乱，再把哨子佐料拨至丝面中央。这样，面的四周略有汤汁，中间位置以面为主，核心部位突出佐料。
贺田生也给它取了个吉祥名字，叫作面面俱到。这马屁拍得真是有点水平，不露山不露水把评委伺候的舒舒服服。尤其是柳员外，更是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赞不绝口：神厨，简直是神厨!毫无悬念，中选者非贺田生莫属。
中 集
张榜公布比赛结果时，三位评委正在厅堂和状元贺田生亲密互动。只听得院子里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听说新选师傅是个神厨，本小姐倒要见识一下。接着是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如同初次生蛋的小母鸡。
贺田生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佳丽闪身进来。厅堂本就布置古雅别致，佳丽一到灵气顿生光鲜异常。正中是一副山水中堂，构图疏疏朗朗墨色浓淡相融细看却是大画家石涛的杰作。两侧是一副对联，道是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落款处赫然写着傅山，两方印章甚是精美耀眼。
四周散散落落是些红木博古架，摆放一些古瓷兰草摇曳生姿古意盎然。佳丽一袭长裙袅袅婷婷，与那些花草字画浑然一体相映生辉。犹如一弯新月闪亮登场，又如凌波仙子微步出池。
佳丽径直走到贺田生面前，仔细端详起来。贺田生虽然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但被一个妙龄小姐如此近距离盯着看那还是第一次。不免心儿突突跳个不停，小脸不觉红了半边。
两位厨师大佬连忙起身向佳丽拱手致意，柳员外则是一脸慈爱用略带责备口吻说道：翠翠，休得无礼。这是新选厨师贺田生，还不过来施礼拜见?翠翠又是格格一笑说道：膳食料理不错，名称也还新鲜。只是你这名字有些土气，本小姐给你改一下吧。
贺田生当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不太雅致，可这是父母取的又有什么办法呢?一时间走了神红了脸，怔怔望着翠翠出不了声。翠翠并不放过他，洋洋得意说道：你看我的名字姓柳名翠翠，如同见到春风十里杨柳依依青翠欲滴。说完向柳员外抛了一个媚眼，用讨好兼娇羞的口气说道：此乃慈父之杰作也。
两位厨师大佬连声称赞，贺田生自然也说好好好妙不可言。柳员外很是受用，轻轻拍了一下翠翠的小手说：你刚才不是说要给神厨改个名字吗?今天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个丫头到底有何能耐。
翠翠狡黠一笑伸了伸舌头，接着又一本正经地说：李师傅是红案而且最早进门，自然是李老大。刘师傅是白案第二个进门，应该是刘老二。你呢，今天刚进门而且年龄最小，我看就叫贺老三吧。说完掩嘴窃笑，显然是拿贺田生开涮取乐子。
翠翠故意说贺田生年龄小，言下之意就是她本人早已成熟。其实，翠翠那年不过年方二八，正是豆蔻年华稚嫩可爱。只不过女孩子成熟的早加上营养优良，故而出落得像个大姑娘。白白嫩嫩瓜子脸，细细弯弯柳叶眉。樱桃小嘴唇红齿白招人喜爱，小蛮腰鹭鸶腿前凸后翘性感迷人。
后面的故事有点匪夷所思也是顺理成章，风姿绰约的翠翠小姐爱上了潇洒俊逸的贺老三。翠翠丢下那些诗书刺绣活，整日泡在厨房嚷嚷着要跟神厨学手艺。柳夫人有些担忧，孤男寡女整日混在一起别闹出啥事哦。柳员外不以为然：女孩子家家不过闹着玩玩而已。
数月之后，夫人发现苗头不对赶紧告诉丈夫：闺女身子有些不对，小蛮腰好像越来越粗了。员外此时方觉不妙暴跳如雷，急忙把翠翠和神厨叫到跟前问个仔细。贺老三低眉敛首满脸涨红不敢言语，倒是翠翠敢作敢为大包大揽：此事不怨他，都是小姐我一人的事!并当着双亲的面，公开宣布要嫁给贺老三。
本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对不?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不如顺水推舟成其好事。夫人就是这样想的，小女婿堂堂正正一表人材何况还有绝技在身。无奈柳员外死活不能接受，认为两人苟且败坏家风。堂堂员外家纤纤小姐下嫁厨子，而且还不是明媒正娶，这成何体统?
柳员外一怒之下不顾夫人苦劝，当即把翠翠小姐关进黑屋子软禁起来。想想还是不解恨，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贺老三赶出家门。夫人哭天抢地抹眼泪，但也拗不过犟老头子只好随他去了。
翠翠是个刚烈性子，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个窝囊气?整日茶饭不思觉也不睡，只是盯着屋顶默默发呆。芳名已污情郎不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姐我不如以死明志，一了百了!那日瞄准时机冲了出去，一头栽进了洋江。
等到柳员外夫妇及家人赶到河边，只见一对绣花鞋散落在泥滩里。老两口立马崩溃瘫倒在地，禁不住嚎啕大哭后悔不已。整日里念念叨叨痴痴傻傻，从此一蹶不振家道中落。这就叫有风不行船，无风来背纤。乡人说得更露骨：鱼肉你不食，偏要去吃屎。
再说贺老三被赶出柳府，心里也是乱成一团麻。有心想折回去跪求柳员外法外开恩放他一马，又放不下心性架子。再说那老家伙也是个犟驴脾气，未必会给他面子。表面上说他是神厨高人百般赞许，骨子眼里还是把他当成奴才下人。
自己的饭碗前途倒不打紧，大不了再找一家就是。自己一身本事，还怕找不到吃食?只是把翠翠姑娘坑的不轻，人家以后还怎么做人?一想到这里心如刀割，顿觉天昏地暗万念俱灰。唉，怪只能怪自己，把握不住这三寸腊肠。弄成如今这个样子，还有何脸面混迹江湖?
贺老三大病一场，卧床在家休养生息。后来听说翠翠姑娘身怀六甲投河自尽，贺老三更是感觉自己罪孽深重不能自拔。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贺老三独自来到河边祭奠亡人。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他默默发誓终生不娶也再不做厨师。
人在万般无奈之时，往往会作出愚蠢的决定。厨师不能再干了，家乡也不能再待了。贺老三绝望之下，竟选了一条他平时最痛恨的路一一上山为匪。他隐瞒真名，只说叫贺老三。当然也隐瞒了职业，只说是为爱所困甘愿落草为寇。
土匪窝里都是一些流氓加文盲，贺老三小学毕业无疑是个人才。半年之后，被选为会计进入中层。又苦熬了十来年光阴，终于坐上了螺蛳岭头把交椅成为大拇指。上任伊始，他就确定业务立下章程：绑票。专绑那些大户人家，交钱赎人!
又过了十来年，新中国成立了。人民政府决不允许还有土匪存在，危及社会稳定和人身安全。当地公安局派人上山陈述利害，贺老三打也打不贏逃也沒处逃只好放下武器乖乖接受招抚。
接下来又该去哪里呢?土匪名声太臭，故乡是万万回不去了。自己除了会点厨艺，好像也干不了什么別的。贺老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重操旧业去当厨师为好。不过自己年近六十，再去为人打工被东家呼来喝去太伤面子。
我看不如开个酒楼饭馆，自己来当老板兼厨师。只当作玩玩打发日子，赚不赚钱都无所谓。下一步就是选址，前面说过三江即洋江峡江清江。清江有个临江镇依山傍水，四通八达人流如鲫应该是个好码头。
最为关键的是从未在那一带露过面，没人知道自己的底细。不过，贺老三这个名字得改，一听就不像是个正经人。既然放下屠刀重新做人，那就改为贺重生吧。那时改名也不用申请更不用备案，想咋改就咋改。从这里开始，我们就改称为贺重生。
名字改好了，又想到酒楼字号也该预先取好，免得到时手忙脚乱。依我看就叫八方客，商贾大亨平头百姓谁都喜欢六六顺八八发。或者叫醉仙楼也行，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历来喜欢神啊仙啊!
话说贺重生来到临江镇选址，看了几处都不甚满意。随便找了个客栈歇了，准备明后天接着再找。晚上闲来无事，便四处瞎逛消遣。别看临江如今只是一个小镇，想当初可是赫赫有名的临江府。就连丰城樟树峡江，都曾归它管辖。
类似的情况很多，比如潮州，如今只是汕头下面的一个县级市。想当初可是堂堂潮州府，唐宋八大家中的韩愈就曾任过知府大人相当于市委书记兼市长。再说惠阳，现在只是惠州市下面一个区。当年可是五品府台，连深圳河源都是它的地盘惠州就更不用说了。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天下的事竟有这么巧，这一逛就逛出了奇迹。不经意间遇见一间茶馆，门口招牌上书写大大的两个字：神厨!这倒是奇了怪了，茶馆就是喝茶聊天又不是酒楼饭庄，哪来的什么神厨?
贺重生不免有些好奇，信步踱了进去。原来里面茶客众多有人正在说书，书名就叫《神厨》。只见那人长袍马褂瓜皮小帽戴副眼镜手执竹板，正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唾沫四溅说得起劲。
贺重生找了个僻静地方要了一壶好茶，想听听那人到底说些啥。这一听不打紧，劈頭几句就吓了他一大跳：诸位听官，却说那神厨原本乃分宜洋江人氏，与严嵩严大人是同乡。此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多出进士甚是有名，严大人别称严分宜是也!
说书人猛地竹板拍桌，啪地一声四座愕然。哦，人家原来说的是明代故事，贺重生终于松了一口气悠悠喝着茶。可接下来的內容又把他惊出一身冷汗：神厨之所以神，不仅是菜品做得好，菜名更是绝妙!
那金丝红鲤鱼全身焦黃，上桌时居然含珠微启似与人语。菜名就叫《醉鲤含珠》，你说美不?那素菜名字更是吉祥，叫作《五色祥云》你说妙不?还有那面名叫《面面俱到》，你说绝不?简直太神奇太玄妙，非神厨不可为也!下面众人又是一番啧啧称奇点赞不已。
贺重生心中暗自诧异：这不是说我吗?越往下听越觉得就是说自己的故事：妙龄小姐爱上神厨怀孕被关进黑屋投河自尽，神厨被员外赶走最终上山为匪。说书人声情并茂大肆渲染催人泪下，听众一个个抽鼻子抹眼泪唏吁不已。
最不可思议是下面的情节，简直是如雷轰顶五脏震裂：小姐投河并未丧命，而是被一对中年夫妇救下收为义女。神厨上山为匪最终招安率兵抗倭立下战功升官发财，后来与小姐破镜重圆梦想成真皆大欢喜。
故事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峰回路转，说书人神采飞扬手舞足蹈煽情得很。听众刚才还是泪眼婆娑欲哭无泪，转眼又被逗得眉开眼笑喜不自禁。当然，说书人为了吸引茶客追求效果，时代背景人物姓名包括故事结局不免有些张冠李戴穿凿附会。
贺重生心中一动：莫非柳翠翠真的还活着?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绝对不可能空穴来风!他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惊呆了，随即冷静下来仔细琢磨。你还别说，研究生文凭不是白给的，十几年的大拇指也不是浪得虚名。这么一分析，立马有了主意。
等到众人尽皆散去，贺重生递上纸烟上前搭话。连声夸他书说得好，故事有趣人物生动。又赏了说书人一些零散银钱，并邀请一同吃清汤宵夜。说书人受宠若惊连连称谢，贺重生这才开口询问故事来源。
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说书人得了人家银钱又吃了美味清汤，正愁没机会报答便竹筒倒豆子一一说来。原来故事是街上算命先生曹半仙提供不知真伪，自己只是改头换面作了润色而已。
贺重生顺着说书人话头，说眼下正巧有事咨询想认识一下曹半仙。说书人满口答应，即刻带贺重生去找人。介绍两人认识互通情况后，便借口说家中还有些琐事先行离开。
曹半仙是临江镇洲上村人，六十挨边瘦骨嶙峋小圆眼镜长须飘飘。平日在镇上摆摊算命代写书信，走南闯北能说会道知道很多古灵精怪的事。贺重生从包里抓了一把钱塞给曹半仙，对方却说：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贺重生说：你且收下，我有一事相求。你也要养家糊口赚钱不易，耽误你的时间理应付费。曾半仙感动得眼泪汪汪胡须翘翘，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子丑寅卯一五一十说了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大约三十多年前，赖家村有一户打鱼人家曾在袁河上游救过一个女子。这女子怀有身孕，后来生下一个男孩。有传闻说她与家中神厨私定终身，父母发狠把她关进小屋赶走神厨。女子只好投河自尽，神厨被逼上山为匪云云。
哎呀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袁河上游打鱼人家，女子怀孕生下男孩………所有这些，不都是与翠翠密切相关丝丝对榫吗?消息来得太突然，贺重生一下子蒙圈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翠翠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呢?日子过得好不好，是否早已嫁为他人妇?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是否还能认出自己这个糟老头子?或者说她此时此刻根本就不想相认?那个男孩如今也有三十多岁啰，长得像自己吗?他姓什么呢?会不会跟自己也姓贺?
最最关键的似乎还不是这个问题，要知道从分宜洋江到樟树临江足足有数百里水路。那年月兵荒马乱什么惨状都有可能发生，谁敢保证救下的女子就一定是翠翠呢?就算是年轻怀孕的女子，也未必就是翠翠吧?
贺重生想不管是不是翠翠，也不管她认不认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见证一下。对啵?这么一想，又抓了一大把钱递给半仙。对方连声推辞：你刚才已经给过了，万万不敢再收!贺重生说：你提供了这么重要的消息，再说还要麻烦你带我去赖家村呢!钱不用就是一堆废纸，用在正处就不冤你说对啵?
下 集
第二天，两人一同前去赖家村。曹半仙说自己姓曹叫有粮，就是槽里有粮吃喝不愁的意思。此刻他的心情很好，眉飞色舞指东道西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贺重生心情比较复杂，有喜悦有期待有盼望，也有担忧有不安有紧张。
还有一个情况，激动之余忘了理发洗澡剃剃胡须换换衣裤啥的。就这样胡子拉碴衣冠不整，有点对不起观众哦。此外，还应该在闹市买点礼物比如红枣糕点什么的，才更加有面子有底气，对啵?
赖家村并不在袁河边上，而是在一条叫作葛江的支流旁边。葛江发源于阁皂山，也就是道教鼻祖葛洪修仙升天处。蜿蜿蜒蜒直通袁河总长不过几十里路，江不宽阔水很清亮男人洗澡女人洗衣孩童耍水都在江里。
赖家村是个美丽的村庄，依山面江绿树怀抱。江边一蓬蓬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翠竹，还有一些柳树低垂摇曳风姿绰约很是好看。村舍高低随形错落有致红砖黑瓦飞檐挂角，很有些徽派建筑的风格。
从这里划船下去，约摸十来里路便是袁河。左边顺流而下可进入赣江，右边沿袁河溯水而上可达渝水洋江。有句俗话说的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多数村民都是捕鱼为生，大致可分为本地和外地捕鱼两种。
先说本地捕鱼者。多数渔民置办不了像样的船只设备，只能在葛江捕鱼。不外乎是些撒网拉罾下钩之类，捕的鱼也只是一些鲹条鲫魚，偶尓也有鲇鱼黄骨魚。运气特别好的时候，才能捕到鲤鱼草鱼等稍大一些的鱼类。
也有渔民养几只鸬鹚，每天天不亮就架着鸬鹚晃着竹筏出门。鸬鹚脖子处用一根绳子扎住，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一会便叼起一条鱼。叼来却吞不下去，急得只好仰着脖子咕咕叫。渔民用竹竿支起取出鱼，鸬鹚吱溜一声重新钻入水中。
直到捕的差不多了渔夫才会把绳子解开，让鸬鹚捕鱼吞下充饥。捕到的鱼一般就在附近集市上出售，都是一些杂鱼自然卖不起价格。只不过换些柴米油盐针头线脑回家度日，既发不了财也饿不死人。祖祖辈辈世代相传，数百上千年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
经济条件稍好点的渔民，会置办一些搭有乌篷遮阳避雨的小渔船。上面卧具炊具渔具一应俱全，驶出葛江来到袁河。捕鱼方式也是多种多样，既有围网也有布钩还有鸬鹚。高兴了还可以撒几网玩玩，支起钓竿挂上饵料愿者上钩权当休闲。
袁河里的鱼自然大得多，最多的是金色鲤鱼青色草鱼偶尔也有黑斑鳜鱼。这种鱼卖相好味道鲜，在市场上很受欢迎能卖个好价钱。那些杂鱼就留给自己吃或用来喂鸬鹚。有时为了追寻鱼汛，往往一出门就是一两个月吃住都在船上。
家中富裕者，购置或建造大渔船进入赣江或鄱阳湖。财力雄厚的大户人家则会建造二至三层的巨船，聘用船工数十人浩浩荡荡进入长江。他们也不用围网布钩鸬鹚等，而是直接用带滑轮的大型拖网进行捕捞。
赣江长江鄱阳湖的鱼自然都是大家伙，几十上百斤的青鱼鲤鱼草鱼鲶鱼都是寻常渔获。有时运气爆棚，几百斤的鲟鱼鳡鱼也不少见。偶尔还能捕捞到江豚呢，一条就可以卖到上千元。
下面要说的这人名字叫赖三根。之所以叫这个古怪的名字，是因为此人生于半夜三更。接生婆原来给他取名赖半夜，父母觉得不好听便改为赖三更。其实半夜与三更也差不多，读私塾时先生再次改名为赖三根。
赖三根继承祖业还是打鱼，不过他比一般人更有脑子。家中并不富裕自然买不起大船，也就去不了赣江长江鄱阳湖发大财。葛江又太小捕鱼捞虾看不上眼，七拼八凑弄了条乌篷船去袁河碰运气。
他听说分宜洋江与袁河交接处，金丝红鲤价钱卖得很好。便驾船远离临江，独自带着老婆来到分宜。金丝红鲤价钱不错，可是这种鱼并不好捕。除了有季节性之外还异常狡猾神出鬼没，有时一连数天也捕不到几条。
那天一大早他来到船头小解，远远的见江面上有一团红晕。凭经验他知道那是一大群金丝红鲤，他也不声张悄悄扯起锚想过去看看啥情况。奇怪的是，这群金丝红鲤原先只是聚集一堆打转转，此刻却排成一长溜往下游去。
赖三根捕鱼心切，只好跟着鱼群在后面追赶。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些鱼游游停停就像是在等他一样。游到一个港湾处居然停下不游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心中暗喜瞄准位置一网撒下去，初升的太阳洒在渔网上金光闪闪。
赖三根轻轻抖动慢慢收网，感觉手中沉甸甸的。赖三根那年应该是三十来岁，已有十多年的打鱼经验。按理说这一网撒下去，至少得有个三五十斤才对。鱼儿一旦被网兜住必定东奔西突，凭自己手感就能知道。
可是，网里死沉死沉就是没有半点动静，这是怎么回事?他慢慢收拢渔网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我的个娘呀，哪里有鱼?只见两只光脚一身红衣满头乌发，原来是一个溺水女子!
啊一一!一声凄厉的惊呼把赖三根吓得差点掉入水中。莫非是诈尸还魂?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婆不知啥时也来到船头。妇道人家哪里见过这个，吓得手足无措簌簌发抖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两人简单商议后，决定先把尸体捞出来再丢回水中。鱼没捞到别再赔上一张大网，小本生意咱们可赔不起。再说人命关天，这穷乡僻壤又无人证哪里说得清楚?人不知鬼不觉赶紧离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幸好这个时间段四周静悄悄，岸边的人家还没有起床。江面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十米开外就朦朦胧胧啥也看不见。两人手忙脚乱合力收回大网，将尸体捞出准备重新丢入水中。
两人分别抓住女尸的一只手，轻轻叫了声一二三同时松开。这样让尸体自行沉没就万事大吉，然后三十六计溜之大吉。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女尸两只手上似乎沾了胶水，松也松不开甩也甩不掉。
两人又惊又怕，慌忙伸出另一只手帮忙掰开女尸的手。谁知女尸的手不但被掰开，反而像是有了知觉反过来死死抓住两人的手不肯松开。更为可怕的是，女尸死沉死沉似乎要把二人一起拖下水。
夫妻两人都是水中讨生活的人，自然知道此时只有先把尸体捞上来再来处置。要不然双双被拖下水去，哪里还有活路?自己冤死不说，家中还有老人和孩子呢。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落水鬼?今天真是倒了血霉!
两人用力把尸体拖了上来，累得气喘吁吁准备缓口气再来处理。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女尸口中突然冒出一股黄水来。紧接着又冒出一串串泡泡，还伴随着轻微的咕噜咕噜声音。两人凭常识知道此人尚未死透，或许还能救得过来。
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赖三根赶紧回仓搬出枕头，垫在女子的屁股下让脑袋低于身子。他老婆则两手并拢在女子胸前按压，帮助女子恢复心跳呼吸。女子嘴中不断喷出黄水，渐渐有了一些死而回转的痕迹。
此时天已大亮岸边有人挑水洗衣，此乃是非之地不敢久留。两人驶船顺流而下，匆匆往袁河而去。赖三根点起火熬红糖姜茶，他老婆用汤匙慢慢喂那女子。两人忙了半天，女子终于幽幽吐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女子环顾四周一脸茫然。二人见女子醒来，方才放下心来，赖三根去船尾用鲜鱼熬些稀粥，女人赶紧找出干爽衣服给她换上。女子刚才喝了红糖姜茶此刻又勉强吃了些稀粥，脸色才慢慢开始有些活气。
赖三根见女子活了过来心中不再害怕，便把船停靠岸边对老婆说：你去问个仔细，好把她送回家去。妇人上前轻声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因何落水?女子却不回答，只是泪眼汪汪沉默不语。
赖三根老婆是个过来人，瞧见女子小腹微凸知是怀孕。又见她只是流泪不肯回话，知她有难言之隐便不追问。妇人悄悄同丈夫说了，二人也没办法只好先回临江家中，待日后慢慢套出话来再说。
赖三根家中有三个男孩，却是没有女儿多少有些惋惜。两人商议不如认她为干女儿，彼此不会尴尬。对外只说是妇人娘家表妹，因怀孕不太顺当且来此地暂避。妇人便同女子商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女子点头算是应允，磕头拜了干爹干妈。既然成了一家人，自然要报上姓名籍贯讲明事由。女子自称何青青乃吉水人氏，惨遭土匪洗劫全家蒙难只身逃脱云云。二人听了又是一番感慨，只得好言相劝安心静养来日方长。
女子不会干家务农活，却是会读书识字缝衣刺绣。整日也不出门，帮着二位老人照料孩子。平时教他们一些日月水火加减乘除讲一些书中故事，抽空为大家做些鞋帽衣裤手巧得很哩。赖三根夫妇照常出外打鱼，日子也就这样慢慢悠悠过下去。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何青青产下一男婴，端的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眉清目秀逗人喜爱。孩子只随母姓取名何也，周岁那日做酒为他庆生。赖三根夫妇同何青青商议道：如今你二十挨边，不如趁早找个婆家。有个归宿我们也心里踏实，不知你意下如何?
何青青听了就发急道：莫不是干爹干妈嫌我们母子二人拖累你们不成?说完泪水涟涟如带雨梨花。夫妇二人赶紧表白：千万不敢如此说，我们只怕整日窝在这里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青青指天为誓：此事休要提起，青青再也不嫁。干爹干妈如要相逼，我们母子二人只好离家出走流落天涯绝无虚言!二人听了半日做声不得，只好闭口不再提起此事。不过心中疑虑并未消除，只是想法设计套出青青的话来。
青青毕竟年轻道行不足，年长日久便把真实身份家中情景投水原由暴露无遗。夫妇俩这才得知孩子父亲原来是家中厨子，东窗事发被迫驱赶不知去向。二人商议按青青提供地址前去寻访，如果能够找到那厨子合家团圆岂非善事一桩?
谁知道不去还好，得来消息让二人着实吓了一大跳。第一个消息是青青父母双双归天，家道中落家人失散真的是家破人亡。第二个消息是厨子出走上山为匪骇死个人，只说是八百里井冈也不知哪个山头何处去寻?
二人也不敢隐瞒，回来一五一十与青青说了。青青听了珠泪暗垂只叹命苦，正应了那句俗话命苦不能怨政府。此后便死了那条心，把全部心思放在教诲何也身上。何也渐渐长大进了私塾，再过十余年考中师范做了教书先生。再后来官运亨通做了校长娶了娇妻柳氏，一年后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
何也两夫妻商议要接母亲来城里居住，一来尽孝心二来帮点忙。何青青四十多岁做了婆婆，按当地风俗本该随儿子一家过日。可她却说习惯了乡间生活不肯前去，执意要与干爹干妈同住为其养老送终以报其恩。
此时赖三根夫妇也七十有余，三个儿子各自长大成家继承祖业打鱼为生不必细述。临到解放时，何青青已经五十多了。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三人都烂在肚子里从不说起。只是安下心来过那寻常日子，每年寒暑假何也一家便来乡间小住其乐融融。
曹有粮贺重生一路行来到了赖家村，曹有粮是本地人轻车熟路，很快找到一位年近古稀老人。贺重生躬身施礼塞给老人一些散乱票子，老人急忙回礼道谢，问有啥事可以帮忙。
贺重生向他打听有关事项，结果确有其事。只是女子姓名有些偏差，不是柳翠翠而是何青青。贺重生心想名字这东西并不重要，自己不也改过几次名字吗?只要两人一见面不就啥都清楚了吗?
二人告别老人沿着石板路蜿蜒来到村东头赖三根家。红砖黑瓦飞檐挂角，双开木门铜环叮当。尤其是大门两侧立有长形麻石，门楣上方有一横批，道是紫气东来。左右刻有一副对联绿字红印很是醒目：
四面青山收眼底
一弯碧水绕心间
楼前有一个小院，一圈竹篱笆疏疏朗朗参差不齐，上面爬满了丝瓜藤豆角秧蓊蓊郁郁。前面种些桃李柑桔错落有致，两侧则是芭蕉翠竹相互映照。空地上晒了些谷物草药之类，旁边蜷卧一只花猫正打呼噜，几只杂色母鸡篱笆下面啄食小虫。
两扇竹门半开半掩，乡村自然也不作兴敲门一说。曹有粮高声吼一嗓子：屋里有人吗?里面应声走出一位老者，须发皆白慈眉善目腰背略弓手拄拐杖。他倚在门框边问道：二位客人，请问你们找谁?
曹有粮疾步上前，用本地话问道：敢问可是赖三根府上?老者回道：正是，不知二位有何贵干?曹有粮正要回话，贺重生上前抢先回答：我是柳翠翠娘家人，受家人委托前来拜见。
老者先前听女子说起过往，自然得知何青青便是柳翠翠。只是事情来的过于突然，加上年代久远年事已高一时竟反应不过来。正在愕然之时，贺重生赶紧改口说：我是何青青娘家人，受家人委托前来拜见。
老者这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盯着来人问道：请问客人尊姓大名?贺重生恭恭敬敬回答：在下贺重生，专程从分宜赶来拜见。老者显然有些狐疑：贺重生?贺重生?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转身回朝屋内朗声叫道：青青，你娘家人贺重生寻你来了!
随着一声答应，从屋里走出两位妇人。一位七十挨边脸色黝黑略显肥胖，正是赖三根老婆。另一位约莫五十多点白白嫩嫩，身材高挑袅袅婷婷。诸位看官朋友自然明白，此人不是柳翠翠还能是谁?
二位妇人缓缓走到贺重生面前，盯着他上下看了好一会表情各异。贺重生面带微笑点头致意，心思却只放在中年妇人那边。二人两眼四目相对而视，一刹那间两心相撞突突的跳个不休。
突然，中年妇人惊叫一声转身走进屋内，向赖三根低声说了句什么。老年妇人嘟嘟囔囔，随之也跟着进了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赖三根突然丢掉手中拐杖，继而从墙上取下一杆鸟铳冲将过来对准贺重生便要开打。
贺重生处变不惊丝毫不慌，转身对一旁怔怔发呆的曹有粮说：我还有些家事要办，你在这里恐怕不太方便。请老兄先行离开，过几日我再来镇上找你。多谢多谢!说完又在包里摸出一些钱要送他，曹有粮死活不要拱拱手先走了。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贺重生依然面带微笑对赖三根说：此处不便说话，大哥请回屋里我有话说。赖三根正要发作，贺重生又轻轻说了句：家丑不可外扬。请大哥屋里说话，别惹旁人笑话。
进到屋内贺重生再也控制不住，扑通一声跪下磕头下拜声泪俱下哭着说：我有罪!我该死!三人一时也是呆了，只是扭着脸并不理睬他。过了好一会，老年妇人看不过去上前拉扯贺重生说：你先起来，有话好说。
贺重生只是哭着说着，磕头不迭哪肯起来。赖三根长叹一口气，收了鸟铳上前说道：你且起来，我来问你这土匪佬，今日却来这里干甚?贺重生还是不肯起来，只是从背包里寻出那张赦免书递上：我早已弃匪从良改邪归正，此乃政府发放的赦免证书。
赖三根其实认不到多少字，转手把赦免书递给何青青。只见上面标题写着赦免书三个大字，下面有几行小字道是：今有螺蛳岭贺重生自愿投诚改邪归正，特予赦免无罪。下面是赦免单位和具体时间，公安局和人民政府两方大印赫然在目。
何青青看罢将赦免书递还贺重生，顺手拉他起来并不说话。贺重生死活还是不肯起来，一五一十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情景从头说了一遍。当年得知柳翠翠投河自尽后，自己曾到河边祭奠。万念俱灰一时冲动落草为寇，公安局招抚遣散临江听书一路寻来云云。
说到伤心处四人哭作一团，呜呜咽咽泣不成声。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此时，何青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上前拉住贺重生的手轻轻说：贺老三你且起来说话，时辰不早我来做饭边吃边说吧。贺重生这才颤颤巍巍爬将起来，找个条凳坐下说话。
两位老人见说忙道：你们夫妻失散多年今日好不容易相见，好好说一会话。说完自去厨下准备酒菜饭食，留下他们二人在厅堂叙话。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相对无言只是抱头痛哭。少顷酒菜上桌四人坐定，大家喝了杯中酒又用了一些菜品。
赖三根问贺重生道：不知你如今怎的打算?贺重生回道：现如今我是有家难回，愿听指教吩咐。赖三根沉吟不语，瞅着一眼自家老婆又转头瞅了何青青一眼。方才对贺重生说道：我倒有个主意，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贺重生毕恭毕敬回话：如今我是无家可归的人，但凭干爹干娘安排。赖三根微微点头说道：如此便好。我这里山青水秀青青也惯了，不如你们就在这里安家彼此有个照应。对外只说你们夫妻失散多年今日团圆，人头地头我都熟自会料理停当。
贺重生和何青青听了，双双跪下磕头不迭：感谢干爹干娘当年搭救青青，如今又肯收留我们实乃再造之恩。我们夫妻二人愿意尽其所能，为两位大人养老送终。两位老人唏嘘不已连连称善，此事就算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当晚贺重生和何青青一处歇了，两人只顾得说话一夜无眠如在梦里。二人一会说一会哭一会笑，笑完又哭哭完又说说完又笑。三十多年的相思债，一时半会哪里说得过来?不觉雄鸡高唱晨鸟啼鸣天色渐亮，二人方迷迷糊糊相拥睡去。
且说赖三根半夜想起一事，急忙推醒老伴说：不知贺重生这些年来是否婚娶?有无子嗣?如今新政府推行一夫一妻制，千万不能触了霉头!二人至此方才明白何青青守身如玉不肯嫁人，原来是一直在等候这个初恋情人前世冤家。
吃早饭时赖三根夫妇问起此事，得知贺重生一直单身未娶又是一番感慨。他二人虽未结婚却已有了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事实婚姻吧?三十多年来二人如隔阴阳天各一方不通音讯，还能彼此思恋各自坚守实属难得!
不过，如今是新社会了，凡事总得有个说法。何况二人当年青春年少干柴烈火未婚先孕，也未洞房花烛拜堂成亲人生似乎少了点东西。婚礼一事便摆上了议事日程，只是三方各执一词难以统一。
贺重生意见是当年生离死别事出无奈，哪里还顾得上婚礼之说?如今否极泰来终得团圆，补办婚礼拜堂成亲顺天理合人情理应如此。何青青为他苦熬日月三十余载，应该明媒正娶给她一个说法，还她一个名声。
何青青意见是时过境迁今非昔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二人年过半百皱纹打堆白发覆顶，再来弄这些俗事岂不让人笑话?何况已有儿媳子孙满堂，惹人口舌实在难堪。不如顺其自然低调行事心里踏实，无须虚名但求其实。
赖三根夫妇的意见比较折中，既要庆贺夫妻团聚又要避免树大招风惹出是非。经过三方协商，最后决定一切从简只做三件事：一是二人上照相馆拍一张夫妻合影纪念。二是去民政部门只说原证丢失补办一张结婚证。三是摆设家宴不请外人只请村里干部。
摆酒那日何也一家四口专程从城里赶来，磕头拜认贺重生父亲大人。贺重生给儿子儿媳一笔款项算是见面礼，只提了一个小小要求：恢复贺姓。这个好办，当即改何也为贺野。何也与贺野在赣中地区读音相同，也许当初何青青就是这个想法留有后手呢!
赖三根三个儿子早已成家单过，陆续带着老婆孩子进得屋来。贺重生也给他们随喜红包，孩子们欢呼雀跃喜不自禁。三五个村干部前来赴宴，各自带了猪蹄羊腿牛尾诸物。大家厅堂相见拱手为礼，各自分席坐下暂且不提。
贺重生本为厨子，此时系上围裙拿出手段卖弄起来，何青青自当下手帮忙料理配合默契。团圆酒席夫妻双方亲下厨房调理菜肴，实属罕见一时传为佳话。那晚喝得有点大，贺重生一高兴竟当众吟了一首打油诗：
酸甜苦辣啥都有
五味调和实难求
人生本为一场戏
破镜重圆情悠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