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B城的秋雨裹挟着凉意，如细密的银针，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胸科医院斑驳的玻璃窗。医院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偶尔有几片被无情地打落，飘落在积水的路面上，随波逐流。
我和女医生房玲玲抱着刚整理好的病例，踩着走廊里有些磨损的地砖走进科室。只见马主任正倚在内科主任办公室那台略显陈旧的阅片灯前，他的金丝眼镜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承载着岁月的沉淀。他厚实的手指轻轻点着胶片上的影像，对包括房玲玲在内的年轻医生们说道：“你看这个结节，边缘不规整，像小女孩的羊角辫，得重点关注!”
房玲玲医生忙踮着脚凑近观片灯，她的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摇动，发梢上似乎还沾着方才在雨中奔波留下的水珠。几名年轻住院医里似乎只有房玲玲预备了笔记本，她迅速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笔本，纸张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中发出细微的声响，开始认真记录。这是我们跟着马主任工作的第二年，科室里的年轻医生都很佩服马主任。他总能在复杂的病情中找到核心的线索，还会在讨论病例时，用老B城带着烟火气的俚语把枯燥的医学术语说得生动有趣，就像老B城街头巷尾那些讲故事的老者，总能把平凡的故事讲得引人入胜。
那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医院走廊那扇布满岁月痕迹的窗户，把走廊染成暖橘色。窗台上，几盆绿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叶片上的灰尘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我们几个正在病房整理一天的病历，泛黄的病历纸在手中沙沙作响。马主任拿着一本《肺部影像学新进展》走过来，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可见，仿佛记录着过往的时光。“这章关于早期肺癌筛查的内容，你们谁研究研究，明天给大家讲讲体会。”他把书轻轻放在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大家面面相觑，因为我们早就说好了晚上去卡拉OK唱歌放松，早已按捺不住期待的心情。马主任见没人应声儿，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他的目光探寻着掠过小房，惊得她手中的笔差点滑落，看得出她很矛盾，可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下红着脸把书捧到了面前，那一刻，她在同伴复杂的眼光下显得很紧张，而马主任则眼神中呈现一丝难以察觉的欣喜。
玲玲似乎对马主任的命令有种天然的服从感，或许，从一开始见到儒雅随和的他，崇拜的种子便在她心里悄悄发芽。然而，真正让她对马主任感情悄然滋长的，却是那个暴雪夜。
那天是房玲玲值一线急诊夜班，二线冯大夫老婆婆突然犯病给她叫回家去了。老B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路灯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昏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像无数白色的精灵在空中狂舞。急诊室突然送来一位严重呼吸困难的患者，情况危急。房玲玲慌了，由于高年资冯大夫不在，她只好给刚走没多久的马主任家打紧急电话要求支援。接到电话时，老马刚端起饭碗，热气还在袅袅升腾。他二话不说，顶着风雪返回医院，羽绒大衣上很快落满雪花，睫毛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这一晚，医院里安静得有些可怕，只有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马主任见房玲玲眼神里明显带着焦急和不安，他用眼神提醒房玲玲不要紧张，让她作为助手站在他身旁，急诊室里的灯明亮却不刺眼，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她跟着马主任并看他熟练地检查完了患者，根据化验及透视结果初步做出了诊断，并安排护士长为患者紧急输液，40多分钟紧急抢救过去了，患者病情已开始缓解。房玲玲这时才发现，主任额前的白帽已被汗水浸湿，胸前白衬衫也贴在了皮肤上。
她想起作为医生的父亲常说的话：“好医生的手，能握住生命的重量。”那一刻，在这紧张而又压抑的急诊室里，她对马主任的敬重又加深了几分!
急救全部结束已是凌晨，医院的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几盏白炽灯发出单调微弱的光。马主任疲惫地靠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脸上写满了倦意，眼神却依然坚定。年轻医生房玲玲默默泡了两碗方便面放在主任和她面前，热气腾腾的面香在寂静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由于抢救成功，他们吃得很开心，边吃边聊，氤氲的热气使两人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主任，您今天辛苦了，为了帮我害得您……”玲玲的宝石般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星，她的声音轻柔得像老B城胡同里的晨风，带着一丝嫩嫩的芳草气息。马主任猛然抬起头，发现房玲玲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正射向自己，他心跳不由加快了!表情也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这深更半夜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他很快被自己心里的手打了一巴掌：人家还是小姑娘!你已经四十多岁了，已为人夫，人父!禽兽不如!马主任想到这里，镜片后的目光由温柔得能化开水迅速降温到冰点：“小房，谢谢你给我提供的抢救呼吸窘迫综合征危重患者宝贵的实践机会，咱医院论文正缺少这样的宝贵资料，患者已稳定，继续按原有医嘱观察治疗吧，谢谢!”说完，马主任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此后的日子，他们在工作中，虽然还是常表现出同频共振的美妙气息!可彼此除了工作，再无私下交流。 1年后，马主任在年会上特意留出时间，让房玲玲分享包括这次抢救病人在内的最新的科室研究成果;细心的小房则趁回老家探亲机会，去那老家最有名的老字号店铺，为马主任带来他最爱吃的土特产。
此后的许多年，他们偶尔也会在医院后花园那张油漆已经斑驳的长椅上一起短暂讨论特殊病例，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白大褂上交织成细密的网。周围的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十几年过去了，此期间马主任作为访问学者去了m国多年。他归国后，房玲玲则去支援新疆三年，回来后去附属大学教学5年。这期间，马主任的办公桌上，永远摆着和妻子的合照，照片里的女人笑容温婉，背景是老B城一处美丽的风景，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依旧单身的房玲玲的抽屉里，则藏着一本写满马主任批注的医学笔记……
春去秋来，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老B城的胡同拆了又建，曾经熟悉的街道变得更加古朴典雅而高贵;医院的楼也越盖越高，现代化的设施不断更新。房玲玲自从晋升了内科主任医师后马尾辫渐渐掺进银丝，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而马主任鬓角的白发愈发明显，记录着他多年的操劳。他们依然保持着工作上的默契，在学术研讨会上互相补充观点，在抢救病人时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份感情，早已融入了每个病例的讨论，每台手术的专注中。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一年冬天，寒风呼啸，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马主任的妻子因病离世。送别仪式上，天空阴沉得可怕，雪花再次飘落，仿佛也在为这场离别而哭泣。房玲玲作为马主任得意弟子学术接班人参加了马夫人葬礼，看着马主任近来日益单薄的背影，再回想起他当年的风采，泪水不由模糊了房玲玲的双眼!
时光又过去了两年。在院史馆落成典礼上，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在相携走来的两人身上。马主任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历经沧桑后的从容;房玲玲主任戴着珍珠耳钉，羊绒围巾上别着玉兰花胸针，优雅而端庄。他们的手紧紧交握，像两棵历经风雨的老树，终于在暮年将枝桠缠绕在一起。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掌声，不知是为了她(他)们为医学所做出的特殊贡献;还是她(他)们对传统道德情操的坚守;亦或是对于彼此真情的无比坚定!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人们仿佛突然读懂了老B城的浪漫的真谛——不是 hurried love(仓促的爱)，而是用小半生时光，把隐忍与坚守酿成岁月的酒!就像永定河清澈的流水，看似波澜不惊，却在岁月经年流转中，写下最感动人的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