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傍晚总带着点凉意,我把校服外套往肩上紧了紧,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这是数学月考后最寻常的归家时刻,书包里那张79分的卷子像一张走调的琴谱,在脊椎骨上硌出隐隐的痛。
琴声就是这时漫出来的。从对门302室的纱窗里,混着厨房飘来的油烟味,《致爱丽丝》的旋律断断续续,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某个小节上反复摔跤。我数着节拍,第七次在属七和弦上卡住时,手里的保温杯"砰"地磕在暖气片上。
"又开始了?"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没擦干净的面粉,"上周张阿姨说找物业投诉,你王叔叔非说那琴音像他老家的蝉鸣。"她关掉抽油烟机,琴声突然清晰起来,这次是《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乐章,低音区的震颤让玻璃窗微微发颤。
我捏着笔在错题本上划下重线,墨迹在纸页上晕开小团阴影。分针划过九点,琴声准时停了。这是搬来第三周发现的规律:每晚七点到九点,琴声准点响起,像个上了发条的老座钟,只是总在同一个地方走调。
周末清晨,我抱着习题集往小区凉亭赶,刚转过楼角就撞见个老人。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拎着个磨旧的琴盒,琴扣上别着枚银色的蝴蝶发卡——和我相册里妈妈年轻时戴的那枚极像。
"小姑娘要去哪儿?"他冲我笑,眼角的皱纹像被揉皱的糖纸,"这琴盒沉,帮爷爷搭把手?"琴盒比看上去重得多,金属搭扣冷得像块秋霜,掀开时露出半架老式电子琴,琴键边缘泛着黄,右上角第三颗白键裂了道缝。
"我老伴买的,"他用袖口擦拭琴键,"她曾信誓旦旦地说,等退休之后就教我学琴,可谁能料到……"老人的手指在裂键上停住,阳光从梧桐叶缝漏下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去年走的,乳腺癌。临终前说想听我弹《致爱丽丝》,可我连哆来咪都认不全。"
凉亭石桌上的露水打湿了习题集,我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琴键上笨拙地挪移,第三小节又卡住了。"这里应该是升F调,"我鬼使神差地开口,指尖轻点在裂键旁的黑键上,"您看,要同时按这两个键。"
老人的眼睛亮起来,像被擦亮的玻璃珠:"哎哟,小姑娘懂琴啊?你王爷爷我天天对着琴谱画蚯蚓,总记不住这些弯弯绕绕的符号。"
他执意要留我吃午饭,302室的客厅里,褪色的窗帘在风里轻轻摇晃,墙上挂着幅装裱简陋的合照:穿旗袍的女人倚在电子琴旁,鬓角别着那枚蝴蝶发卡。
"她总说琴声能让人想起年轻时候,"老人往搪瓷碗里添了勺蛋花汤,"我退休前在机床厂,满耳朵都是机器轰鸣,哪懂什么琴声。现在好了,每天弹给她听,她在照片里听得见。"
他突然指着墙上的日历:"你看,这是她走后第二天,我在老年大学报的琴班,第一堂课就把五线谱认成了锯齿刀。"
那天傍晚,琴声准时响起。这次《致爱丽丝》走得很稳,虽然速度慢得像蜗牛爬坡,但每个音符都落得实实在在。我趴在书桌上,看着数学卷上的函数图像,突然觉得那些蜿蜒的曲线,竟和琴声的起伏有了奇妙的共振。
深秋的某个雨夜,琴声在八点半就停了。我犹豫着敲响302室的门,老人坐在沙发上,膝头摊着本皱巴巴的琴谱,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滑到鼻尖。"老毛病了,"他指指发颤的右手,"医生说腱鞘炎,按不住琴键。"
我没说话,在电子琴前坐下。裂了缝的白键触感有些硌人,但当《致爱丽丝》的旋律从指下流出时,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得很轻。老人跟着节奏哼唱,跑调的嗓音里带着种笨拙的温柔:"小芳以前总笑我五音不全,说我唱歌像锯木头。你听,现在是不是还像?"
"阿姨……她叫陈小芳对吧?"我按下最后一个音,转头问。
"对,陈小芳。"老人从口袋里摸出那枚蝴蝶发卡,轻轻放在琴盖上,"她总说我手笨,连给她别发卡都学不会。现在倒好,连琴键都按不动了。"
有一次他试图帮她别发卡,手指笨拙地勾住了她的发丝,她疼得‘嘶’了一声,却还是笑着握住他的手腕,把发卡轻轻推进他掌心。她告诉他得用指腹托着,别用指甲抠。
老人忽然翻开琴谱,泛黄的纸页上,每个音符旁都标着简谱数字,第三小节上用红笔写着"小芳喜欢这里"。
"我教您吧。"话脱口而出时,自己都吓了一跳,"每天晚上七点到八点,我帮您练琴。不过……"我想起书包里那张刚及格的数学卷子,"您得教我解物理题,受力分析总搞不懂。"
老人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细碎的光:"敢情咱们是互拜师傅?行啊,我当年在机床厂算图纸,受力分析可是老本行。"
他起身从五斗橱里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张琴谱,每张末尾都记着日期:2023.9.12,学会右手旋律;2023.10.5,左手伴奏卡住五次……最新的一张停在2024.10.20,字迹比从前潦草许多。
从那天起,302室的灯光总会准时亮起。"这个滑块受三个力,摩擦力要沿斜面向上。"老人用铅笔敲着草稿纸,而我指着琴谱纠正他:"这里是附点音符,时值要拖长半拍。"他总说我的手指像小芳年轻时弹风琴的样子:"她那会儿在厂子里的宣传队,总抱着台脚踏风琴,风吹起她的白衬衫,跟电影里似的。"
初雪降临的那晚,老人弹完《致爱丽丝》,从琴盒底层掏出个红绸包。里面是张泛黄的电影票根,1982年11月5日,《庐山恋》,座位号7排8座。"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他摩挲着票根,"她穿件月白色的毛衣,说等攒够钱就买架风琴,放在婚房的窗台下。后来厂子分了这间房,她真的买了琴,可我总说等退休再学,这一等……"
我望着琴盖上的蝴蝶发卡,突然明白为什么每次弹到第三小节,老人的眼角总会微微发潮。就像我每次解出压轴题时,总会想起妈妈藏在书柜里的旧相册——里面有张照片,二十岁的她穿着白衬衫,倚在大学宿舍的风琴旁,鬓角别着同样的蝴蝶发卡。
寒假前的最后一次课,老人把电子琴擦得锃亮,裂了缝的白键上贴着我用修正液画的小蝴蝶。我们合奏《致爱丽丝》时,物业公司的张阿姨来敲门,身后跟着举着手机录像的王叔叔。"不是来投诉的,"张阿姨红着脸,"能不能录段视频给我闺女?她说这琴声比广场舞好听多了。"
"要录就录完整的第三小节。"老人笑着调整琴凳,右手还是会偶尔发抖,但这次他稳稳地按下了升F调,"小芳生前最爱这段,说像溪水漫过鹅卵石。"雪后的阳光穿过纱窗,照得琴键上的蝴蝶发卡闪闪发亮,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照片里的女人正轻轻颔首。
临考前夜,我在302室温书,老人照例坐在琴前练习。琴声忽然停了,我抬头看见他对着墙上的照片发呆,蝴蝶发卡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走的时候说,"老人的声音很轻,"这把琴该传给懂得听的人。"
我没说话,只是把物理笔记本上画满音符的那页折了个角。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不知道哪家在提前庆祝新年。琴声再次响起,这次是首陌生的曲子,老人说这是陈小芳年轻时最爱哼的民谣,他学了三个月才敢弹:"当年她哼这首歌时,我总笑她跑调,现在轮到我跑调了,她却听不见了。"
窗外的月亮很圆,像枚银白色的琴键,悬在深蓝色的夜空里。我忽然明白,有些声音之所以动人,不是因为完美无缺,而是因为每个走调的音符里,都藏着未说出口的牵挂,藏着时光里那些温柔的褶皱,藏着即便笨拙也要继续弹奏下去的勇气。
就像此刻,隔壁的琴声又响起来了。
在这个渐渐变暖的春夜里,它穿过纱窗,穿过晾衣绳上摇晃的校服,穿过时光的河流,轻轻落在每个愿意倾听的人心里。而我知道,在302室的墙上,有张照片正带着笑,听着这穿越岁月的、永不走调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