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条巷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书林巷。巷子尽头是梗城县二中,女儿的学校。以书林巷为中轴,左右各有一宽一窄两条路,宽的叫通湖路,窄的叫赤阳巷。三条路都不长,临路的居民楼也不高,四层五层六层的都有。小小的院子一个挨着一个,院门各式各样,有铁栅栏的,也有高高的带门楼的。带门楼的一般都有彩色瓷砖拼成的匾,上面写着:公安局宿舍、城建局宿舍、物资局宿舍。历史就在人眼皮子底下,但凡有了些年岁的人,看到这些名字,就像看到唤作“顶柱”“秀兰”之类的老头老太太一样,一大叠的岁月哗啦啦瞬间抖开了。
二十一世纪初十年,这些小区的住户算得上梗城最有钱的人。那时城市改造,新城扩建,机关单位给员工建新宿舍,首批砖混结构、大红本,吃香得很。我不知道先有的书林巷还是先有的县二中,不知道是书林巷因了县二中而书香氤氲,还是县二中因了书林巷而人才辈出,不出几年,县二中成了梗城状元的摇篮,好房加好学区,这儿理所应当成了城市最繁华的街区。
到了十年后的现在,梗城的面积已经膨胀到原来的几倍。县二中周围低矮的楼群被外围的高楼挤得日渐低矮,可书林巷、赤阳巷、通湖路这三条路丝毫未减昔日的繁华。这就是学区的力量。
我们一家是在去年七月搬进书林巷物资局宿舍的。为女儿上学方便,为沾书林巷的福气,三年前我们买了这里的一套黄金学区房——站在我家四楼就能看到县二中的操场,晚自习时教室里灯火通明,我们甚至能看到女儿教室里老师走来走去的身影。
搬进物资局宿舍不久的一天,我在家打扫卫生,忽听到小区院子里传来久违的一声“鸡蛋,鸡——蛋”,这一短一长西皮慢板式的腔调像一柄利剑刺破十多年的时光,将一个留着长刘海、穿着肥大西服的中年男人的身影送到了我面前。
我走近窗前一看,一辆蓝色的电动小三轮停在小区院门口,穿西服的细长条人佝偻着腰仰着头,举着喇叭,正抑扬顿挫地喊“鸡蛋,鸡——蛋”。
喊完两声,他在对面墙根蹲下来,点上一支烟。他抽烟的时候低着头,像沉入了一场深邃的冥想。
没错,真的是他。
2
十二年前我还在乡镇工作。母亲一边为我照看女儿毛丫,一边在赤阳巷的城建局宿舍当门房。毛丫刚满周岁,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她扶着窗台站在床上,恰好可以看到大门口来往进出的人。黄昏时送奶的爷爷骑着自行车带着两个白色的大奶桶从侧门进来,毛丫便磕磕绊绊地喊,奶——人,奶——人!母亲听到声音,唬一下女儿,不能这么叫,要叫爷爷!说着就端着小奶锅出去取奶了。
窗外也有窄窄的窗台,上面放着订奶户的十几个瓶子。送奶的爷爷将车子靠窗停下,给这些瓶子一一灌上奶。女儿在窗里看着窗外的人,又蹦跳着喊“奶人,奶人!”母亲不好意思地说,瞧这丫头自己会造词,“奶人”俩字不知从哪儿来的。“奶人”爷爷便说,这词造得好,今后我算有名号了。说着,他冲窗里的女儿笑,给她竖大拇指,女儿越发得意地叫个不停了。
常来的还有一个人。开着小三轮,拿着大喇叭,雄赳赳气昂昂,直奔院子深处的一棵大槐树下。女儿见了又喊:“蛋人,蛋人!”母亲忙对女儿拉下脸说,可不能这么叫,要是被他听见了,打你屁股。
母亲不让女儿喊“蛋人”,她却口口声声将“蛋人”俩字挂嘴上了。“蛋人”的狂妄源于他在这一带小区里卖了十几年的鸡蛋,而母亲这个看门老太太才来几个月。正所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蛋人”相当明白这一点。再说这城建局宿舍住了很多有钱人,是他们明确告诉母亲“蛋人”可以自由出入小区,因为他们都懒得下楼去买鸡蛋。
“蛋人”停好车,开始拿着大喇叭在院子里兜圈,这院子没有任何的曲径迂回,一左一右两栋楼夹着一带细长条的宽阔空间,就算院子。无论母亲眼里的“蛋人”多么嚣张跋扈,城建局宿舍的住户必定以为他是谦卑懂礼的。他知道城里人对“扰民”的深恶痛绝,他每喊一声“鸡蛋,鸡——蛋!”之后总会停歇半天,有时还会默默蹲在墙根抽一支烟才继续喊。母亲见他这样,常会翻个白眼,说,真会装。
我想他是深谙人心的。他的等待无疑是一种留白,给那些徘徊犹豫买他鸡蛋的人一些思考的时间,让他们看到他的耐心和虔诚。可我能听出来,他的叫卖声里有一种天然的底气,除了发挥到极致的抑扬顿挫,他还故意将鸡蛋的“蛋”字捏得很扁,嘴微张,嘴角使劲往两边扯,舌尖轻轻一点上颚,一颗扁若蟠桃似的鸡蛋就从他的上下牙之间挤出来了。这是标准的梗城方言。他这样喊无非想说明一个问题:我可是实实在在的本地人。本地人信任本地人是人类的天性。不像那些“换冷布,换滑轮,清洗油烟机”或“收头发,收长头发,收头发辫子”的外地人,任凭他们的喇叭里播着歌一般温柔的女音,任凭他们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左兜右转,哪个小区都不会给他们掀开一条门缝。
母亲不喜欢“蛋人”趾高气扬的样子,尤其当她看到楼上某一扇窗户里探出一颗脑袋,对“蛋人”大声喊“要五斤,要十斤!”之类的话时,她总忍不住要叹口气:这些年轻人真是懒,明知他一斤贵两毛还要买,门口就是小卖店,下去一趟有多费事。
“蛋人”用一个古老的杆秤将鸡蛋称好,上面的人看得真真切切,秤杆高高翘起,秤砣看着就要滑下去了,他才取下秤砣,小心地端了一秤盘鸡蛋向楼上爬去。
我对母亲说这叫“送货上门”,这么一家一家地送,五楼六楼地爬,脚力不要钱啊。
母亲没再反驳我,可我知道她心里还记着仇。她刚来门房时,有一次想便宜买一些“蛋人”的破鸡蛋,被“蛋人”拒绝了。“蛋人”说他的破鸡蛋新鲜得很,破洞的便宜两毛,开裂的还是原价。
3
何止是“送货上门”,人们还感动于“蛋人”的“风雨无阻”。那年夏日里的一个黄昏,下了多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天黑得像被《西游记》里妖怪制造的妖风裹挟,闪电霹雳,炸得人心惊。倾盆大雨夹着大大的雹子下了足足一个小时。一时间街巷成河,老楼的地下室成了水帘洞。
那天雨后,院子里乱作一团,人们借来抽水泵在院子里忙着抽水的时候,“蛋人”来了,而“奶人”没来。他俩常常是一前一后到,就在人们下班后的黄昏时分。“蛋人”穿着半截翠绿色的塑料雨披,举着喇叭对着一号楼一单元喊了一声“鸡蛋,鸡——蛋!”住在三层的王老太太立马掀开窗子喊,孩子,这天气你咋还来?
我这不是惦记您老人家的鸡蛋吃完了嘛。“蛋人”连说带笑。王老太太腿脚不好,独自一人下不了楼,她女儿白天又不在,她常年买“蛋人”的鸡蛋。这回她像是得了天大的恩典,一下子要了十斤鸡蛋。
这就是老顾客的力量。母亲说,还有大槐树对面的六楼刘老师家,几乎每星期要买一次鸡蛋。据说她家老小五口都吃素,全凭鸡蛋补充营养。刘老师是梗城二中的数学老师,口碑相当好。一到星期天,一波又一波的少男少女背着书包直奔刘老师家而去,据说一个学生一节课一百块,刘老师的钱挣得都数不过来了。往往就在刘老师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蛋人”站在大槐树底下喊“鸡蛋,鸡——蛋!”不一会儿,刘老师的爱人推开窗子说一声,上来吧!“蛋人”就将满满一秤盘鸡蛋给送上去了。
瞧,连几斤都不用说,母亲说。我说,人家默契。
“蛋人”给刘老师送了鸡蛋下楼来,必定还要站在大槐树底下对着刘老师家的窗子怔怔望上一会儿,意犹未尽似的。
有什么好看的呢,母亲撇撇嘴说,好像看看就能将人家的钱看到他自家口袋里似的。我知道她又想起了当初想买人家破鸡蛋被拒的事,便打趣母亲,看你这仇记得,好一个天长地久呀。
母亲说,我最看不上他那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什么“裂了的原价,破洞的少两毛”,好像他的鸡蛋都是金蛋似的。你想楼上的有钱人谁会买破鸡蛋?我这是不是给他解决难题?他就是“狗眼看人低”。
那天因为下雨“奶人”没来,有两家的小婴儿断了一顿口粮。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有个酷似“奶人”爷爷的中年男人一身孝衣骑着自行车带着奶桶出现在了城建局宿舍院里。人们这才知道,他是“奶人”的儿子,“奶人”爷爷在送奶的途中不慎滑倒,当场就去世了。
这件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蛋人”身上笼罩了一层悲戚之色。以往他在院子里逢人就寒暄,不是“张大夫回来啦!”就是“贾主任下棋去?”自从“奶人”去世后,他明显话少了。除了那句不得不说的“鸡蛋,鸡——蛋!”他再不闲话淡话地乱扯。连母亲都说,干啥都不容易,谁知道送奶都能搭上命呢。“蛋人”也怪可怜的。
深冬里的一个黄昏,“蛋人”开着他的小三轮进门时恰巧遇到县医院心外科的张大夫出门。张大夫说,称好鸡蛋放门房吧,我回来取。然后急匆匆走了。
“蛋人”犯了难。他平时都是实秤上楼,空秤下楼,从来不用袋子。这下糟了,他称好鸡蛋没袋子装,总不能连鸡蛋带秤都留在门房让人取吧。母亲看到“蛋人”一口气将三轮车开到了大槐树下,他称好鸡蛋在大槐树下走来走去踟蹰了好一会儿,才端了鸡蛋朝门房走过来。母亲知道他来的目的,除了存放鸡蛋,还得讨要一个大塑料袋。在他进门前,母亲说,这家伙真是抠,卖鸡蛋不舍得投资几个食品袋。她嘱咐我说,记住,咱不是开店的,咱也没袋子啊。
“蛋人”一推门,女儿毛丫就冲他喊了一声“蛋人!”母亲冲毛丫挥了挥巴掌假装生气道,“打嘴,没礼貌。”蛋人听到“蛋人”俩字,瞬间脸阴了一下。他可能从来没把自己当成是“蛋人”,尽管他的西服脏兮兮,皮鞋皱巴巴,整个人像九十年代港台片里露宿街头的流浪汉,可我分明觉得他骨子里兀自有一种清高。对了,他还戴一副黑色方框的深度近视眼镜,这眼镜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几乎全被额前的长刘海遮住,波纹之后的眼睛忽隐忽现,像会随意转动的监控摄像头。
4
“蛋人”只是小小尴尬了一下,脸上很快就挤出了一堆笑容。没错,就是一堆。类似一堆干柴或一堆煤渣,他的笑容是有数量且有体积的。这数量和体积都来自他脸上一根一根硬邦邦高低不平的皱纹。他将鸡蛋放到门口的长条桌上,一下子冲毛丫举起了两个大拇指。他说,这闺女聪明,像我儿子一样。一定好好培养,将来能上清华北大。
我和母亲都以为他是想要袋子故意讨好我们,毕竟“蛋人”二字听起来太不雅简直就像骂人。桌边有把椅子,我请他坐。无论如何,来者是客。再者,我听他说他儿子很聪明,我喜欢聪明的孩子。爱屋及乌,我倒愿意听听他是怎么培养他儿子的。
我问他,你家儿子多大?还读书吗?他说,读初二,班上第一名。还不是农村学校差劲,可惜了我儿子。
他这么一说,我突然对这个颇有些潦倒寒酸的人升起了一股敬意。正待问他平时怎么培养儿子,他向上扶了扶眼镜,说,我不是恭维你,你家闺女和我家儿子一样,思维好。什么是思维?比如在英语中,卖奶的人叫milkman,啥意思?“奶人”。按这个思维逻辑,卖鸡蛋的人自然就是“蛋人”了。所以你家小闺女用的是英语的思维逻辑。
“蛋人”这么一番高谈阔论,英汉交错,直接把母亲说蒙了。连我都觉得诧异,想不到这个“蛋人”还是个文化人。难怪他儿子学习好,人不可貌相。当我们用佩服的眼光看着他时,之前他脸上尴尬紧张的情绪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自信从容。他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仿佛在说,别看我现在是这个穷样子,十年后等我儿子长大你们再看我,准保惊掉你们的下巴。
“蛋人”说培养孩子关键要培养思维,开发思维。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我还等着他说怎么入门,怎么起步,他站起来躬了下身对母亲说,婶子,能不能给我个袋子?
这一圈绕的,差不多都绕到省城太原去了。蛋人走了之后,母亲说,也难为他了,要个袋子费了他那么多脑细胞。
母亲给了蛋人一个很结实的塑料袋,还不忘旁敲侧击说他两句:做生意得舍得投资,早上卖生菜菠菜的大爷都带着食品袋,不然耽误你生意。袋子又花不了多少钱……
“蛋人”听了连连点头,说婶子说的是,说的是,袋子是必需品,必需品。
经过这一回,“蛋人”和我们门房一下拉近了距离。他这个人也彻底勾起了母亲的好奇心。“蛋人”开着车进门时,母亲会主动和他打招呼,我要是看见他蹲在墙根下等生意,还会对他指指我们门口的小凳子,叫他坐下慢慢等。
一来二去地多说了几句话,我们知道了“蛋人”是本县瓦头村人。我们梗城有句俗语,“进了瓦头不用问,猫猫狗狗都姓孟”。因此我们也大约知道了他的姓氏。一次,有人在门房放了一叠资料,说随后本院有个姓孟的会来取。母亲立刻想到了瓦头村,想到了“蛋人”。等那个姓孟的人来拿资料时,母亲便顺口问他老家是不是瓦头村的,认不认识来院里卖鸡蛋的。那人说他就是瓦头村的,当然认识卖鸡蛋的。
他还说,卖鸡蛋的孟大海现在光棍一条。他家穷,年轻时考了个什么中专他爹没让他上,他就处处跟他爹作对折腾,硬把老头给气死。后来三十多岁好不容易讨了个老婆,不知因为嫌穷还是别的原因,没几年老婆跟人跑了。这家伙脑子挺活络,可就是没本事,大半辈子除了卖鸡蛋没见他做过啥。不过他倒是有个好儿子,长得又帅学习又好。
听了姓孟的一番话,我和母亲心里打了同样一个问号。蛋人真的很穷吗?看他每天能卖好几筐鸡蛋,人还那么抠门,应该不会穷到哪里去吧。母亲说,穷不穷要看和谁比,比不了上班的,总比种地的强吧。老婆跑了也正常,就他那连几个袋子都不舍得买的精打细算劲儿,哪个女人能跟他过。我看他不是没钱,一定是把钱存银行了。
也是,我说,他儿子那么争气,将来要上大学,说不准还要出国,他不能不为儿子打算。
再去门口的小卖铺买鸡蛋时,我特意问了一下店家鸡蛋的利润。店家笑着说,一斤鸡蛋三毛的利润,一天卖不掉,一筐鸡蛋掉五斤的秤,还有破损。他问我,你说挣不挣钱?
那你还卖鸡蛋?我也笑着反问他。
二八法则,听说过吧。开店就是这样,百分之二十的商品产生百分之八十的利润。鸡蛋嘛,都算不进百分之八十的商品里面,充其量只能带一带客流。
还是对你有利!我打趣他。
当然,不然怎么能哄你们走顺路子,天天来照顾我生意?
按店家的说法,“蛋人”真是选了个最不挣钱的行当。
“蛋人”和我们渐渐熟了之后,经常会进门房坐坐。当然,偶尔他还会向母亲要个袋子。他那要袋子的话总是包裹在他一套教子有方的理论里。他说他给儿子取名“知达”,孟知达,有知必达。知达——直达。一帆风顺,坐直达车,直达理想。他说知达从小学上到初中,一直当班长,当少先队长,还当六一节和新年联欢会的主持人。知达还会拉二胡,跟着邻居的爷爷学的,没花过一分钱。知达乒乓球打得超好,把学校的三个体育老师都打败了,六年级时乒乓球比赛连连晋级,一直赛到了市里。
真是多才多艺啊。我赞叹道。他掏出他那个屏幕摔得稀碎的手机给我们看他儿子的照片。拉二胡的、打乒乓球的、主持的、领奖的……知达一脸的从容自信,而且,那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个子高挑,那叫一个帅。
当年我初为人母,因为羡慕他儿子优秀,也顺便佩服上了他这个父亲。“蛋人”看着毛丫和我们满墙的拼音挂图、数字挂图、识字挂图、古诗挂图、英语挂图,说,孩子是一个家庭全部的希望,好好培养吧。这小闺女将来肯定错不了。毛丫听懂了“蛋人”又在表扬她,故意卖弄本事,一板一眼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蛋人”说,这闺女记忆力好。不过,培养孩子,还是重在培养思维。
啊,思维。培养思维,这多难啊。
“蛋人”走后,母亲总不免在他背后嘟囔,思维那么好不还是没发了财?老婆不还是跟人跑了?她又对我说,你别迷信他。有些人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我说呀,孩子是人养的,更是天赐的。他儿子好是一定的,我给他袋子全看在他儿子的面子上。
几乎每一次考试结束后,“蛋人”都会来门房报告一下他儿子的成绩:这次不行,全班第一,全校第五;这次进步了,全班第一,全校第二,还得努力。
一次“蛋人”刚刚向我们报告完儿子的成绩就去给刘老师送鸡蛋。之后他一脸沮丧地来了门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长叹一声说,他害了他儿子了。
此话怎讲呢?我问他。
他说他去了刘老师家,正巧碰上刘老师给初二年级的学生补习数学。初二年级市里的期中大统考刚结束,他顺便问了问孩子们的成绩。这一问他傻眼了,就那几个孩子里面,有两个满分。满分啊。啧啧。他儿子知达才考了90分。90分在他们班是第一名。“蛋人”说,这就是城乡差距,那些孩子已经在全城最好的学校上学了,星期天还要在最好的老师家补课。这公平吗?
“蛋人”说一棵好苗子眼看要毁在他手里了,他说得都快哭了。可我能说什么呢?现实从来都是残酷的。“蛋人”对我说,将来你一定要想办法让闺女上梗城二中,一定不能浪费了你的好苗子。不要像我,现在怕是说什么都晚了……
5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动了想买学区房的心思,为的就是给毛丫挂上户口,让她小学毕业后顺利升入梗城二中。结婚时我们原本首付了一套新城区的房子,贷款还没还完就不得不考虑买二套房了。
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气象台几乎天天都有寒潮预警。街巷里空荡荡的难遇个人影。城建局大院里只见车进车出,不见人进人出。出出进进的,常是“蛋人”和“奶人”。我们门房墙壁薄,屋子里冷,天天早上玻璃窗上都有厚厚的冰花。“奶人”大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不像他父亲爱说话,只是给奶给得更实诚。
因怕牛奶放窗子外面会将瓶子冻裂,母亲就把各家的奶瓶子都拿回门房来。这下“奶人”大叔便觉得欠了母亲的人情,每次给奶都要另加半勺。母亲对我说,看见了吧,这才是真的好人。
母亲的言外之意就是蛋人算不得好人。我们跟他也算熟了,他还时不时向我们要袋子。天这么冷,他哪天不是喊几两就跑进门房来取暖,即便这样,他都不舍得将他那几个破鸡蛋便宜给我们。
再穷也不是这么个做法。母亲说,人活着,得明白别人的好,得懂礼数。
腊月里年根下的一天,各小区院门口都挂起了红灯笼。尽管天气很冷,进进出出采办年货的人也不少。黄昏时“蛋人”来了,喊着他那西皮慢板式的“鸡蛋,鸡——蛋!”他慢悠悠将电动小三轮开到了大槐树底下,又冲着刘老师家的窗子喊了一声,他知道刘老师家的鸡蛋吃完了。自从放寒假后,刘老师几乎没下过楼,天天都在给学生上课。他爱人为了暖学生的心,还每天给孩子们加餐。她给孩子们煮鸡蛋,省事且有营养。“蛋人”像往常一样将满满一秤鸡蛋给端了上去,可不一会儿,却被刘老师的老妈吼吼着推出了门。
老太太追着“蛋人”下了楼,她指着鼻子骂“蛋人”,你个没良心的,喂条狗都知道摇尾巴,你他妈连狗都不如!你说,你要不要脸?我今天非得让全院的人都看看你这恶心嘴脸!
母亲听到吼声,急匆匆跑去吵架现场。老太太对母亲挥了挥手说,你别忙着劝架,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我儿子这阵子忙,特意来帮他几天,谁知遇上了这么个不干净的货!母亲看一眼“蛋人”,他的脑袋都快耷拉到裤裆里了,一副听凭处置的凄惶样子。他不反抗说明他没理。
直筒形的院子自成一个大舞台,像古罗马的斗兽场。左右六层每一扇窗都是看台。有人爱看热闹不嫌天冷,特意裹了大衣下楼来看。不一会儿,刘老师的老妈和“蛋人”就被一圈人围了起来。
刘老师老妈说,五斤鸡蛋少六个,你们说这么多年他得骗我儿子多少钱?“蛋人”低声哀求,不是给您补上了吗?您就饶了我吧。
既然补上了,就饶了他吧。人群中总有心软之人。
没错,是补上了。老太太说,不是我当着他的面过了秤,他能给我补上?
这时楼上有人喊,把他的秤给砸了!做生意缺斤少两最可恶!
对,把他的秤给砸了,昧了良心的东西!有人附和。
老太太,把秤砸了!
砸他的秤!
砸他的秤!
楼上楼下喊成一片,这么多年,这院里几乎家家户户买过他的鸡蛋。想想挨了他多少宰,人人义愤填膺。
只怕砸了他的秤也没用,他可不是在秤上做的文章。老太太说。
就是,要是在秤上做文章,骗不了那么多鸡蛋。六个鸡蛋都快一斤了。有人说。
是啊。是啊。人们七嘴八舌问老太太,这龟孙还有啥更卑鄙的手段?
啥都不用说了,让他把吃了的鸡蛋都吐出来!
对,吐出来!
吐出来!
“蛋人”实在觉得无地自容了,他“扑通”一声跪到刘老太太面前说,你们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刘老太太说,那六个鸡蛋就在他的西服口袋里。一边三个,两边六个。母亲立刻明白“蛋人”不用袋子装鸡蛋的原因了。他抱着秤上楼给你送鸡蛋,你还怀疑他?在他进了楼道离开人的视线时,他就把这六个鸡蛋偷偷藏到他肥大的西服口袋里了。你要过秤时他就拿出来给你加上,不过秤他就将鸡蛋揣走了。
就这么简单。
高明,也不高明。
刘老太太说完,看热闹的人兴致减了大半。人们纷纷裹着大衣回了。有人临走说,干脆报警吧。马上又有人附和。这时住在三层的王老太太喊话了,她颤颤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能吃你们几个鸡蛋啊,你们看他这些年不也没发财嘛。
也是啊。母亲看人散得差不多了,便上前去劝刘老太太,她看“蛋人”那一副可怜相,早就心软了。母亲说,大冷的天,别跟他怄气了,咱家刘老师是什么人,值得跟他计较。刘老太太听了母亲的话醒了神,想到楼上家里还有十来个学生呢。这么做着实丢人。
6
经历了这件事,“蛋人”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城建局宿舍大院。我这样说的言外之意——没错,就是后来他又回来了。“蛋人”确实是深谙人的心理的。因为在他离开后不到一个月,大院里已经传出了这样的声音:
还是那家伙的鸡蛋好,新鲜。
当天进货当天就卖完了。
挨家挨户地送,也挺可怜。
这下王老太太可怜了。他儿子媳妇几天才回来一次。
……
就在人们开始越来越多地想起“蛋人”的好,淡忘掉他的坏时,“蛋人”开着他的小三轮来了。过了个大年,他还是老样子,头发那么长,蓬乱着,盖着眼;西服那么大,旧兮兮,脏兮兮。
勇气可嘉。
或是走投无路。
无论如何,他是跟自己赌了一把的。
春风浩荡的时节,院子深处的大槐树上开满了一串一串雪白的槐花。醉人的香气飘得满世界都是。大约上午九点,上学的、上班的都已经离开,院子里空荡荡的时候,“蛋人”徐徐将他的小三轮开了进来。这回他没有直奔大槐树而去,而是轻轻一转,停在了门房的一侧,恰好在一单元三层王老太太家的下面。他像只受了伤的鸡娃,躲在了鸡妈妈的大翅膀下。出事那天,毕竟是王老太太和我的母亲救了他。现在他就把这两个老太太当成了庇护他的大翅膀。他也没有举起喇叭喊他西皮慢板式的“鸡蛋,鸡——蛋”,而是低着头默默靠他的小三轮站着,等顾客自己发现他。
母亲带着毛丫在院子里玩。毛丫蹒跚着步子朝“蛋人”走了过来,快活地喊了声“蛋人,蛋人!”“蛋人”蹲下身子,递给她一个鸡蛋,说,拿回去让外婆给你煮了吃!母亲见状急忙跑过来接过毛丫手里的鸡蛋,说,这可不是玩的东西,快还给叔叔。
“蛋人”摆摆手说,小母鸡的新鸡蛋给孩子吃,营养高,快去煮吧。
母亲后来告诉我,那一刻她差点感动地流下泪来。
“蛋人”干干净净圆骨溜溜的小鸡蛋很快引来了逛早市回来的几个老太太的围观。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鸡蛋比早市上的好多了。“蛋人”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开张了。几天后,“蛋人”再次改回了原来的造访时间,他那只大喇叭又唱起来了。
“蛋人”还是时不时地要向母亲要个塑料袋。母亲还是抱怨,我又不是生产塑料袋的。抱怨归抱怨,母亲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蛋人”唯一做出的改变是:他主动提出要将破洞鸡蛋送给母亲。母亲说,为了报答那点恩情,他下了多大的狠心。我们怎么能占他的便宜,那不等于割他的肉。
“蛋人”的儿子下半年上初三。孟知达还是一如既往地优秀,在全校稳居前三。“蛋人”见到我们,张口闭口都是他儿子,和我单位里的那些初三家长一模一样。一天晚上,时间已近十一点,母亲准备给大门落锁。她看到大门外靠墙蹲着一个人,低垂着脑袋苦思冥想的样子。那人嘴边叼着一支烟,一明一灭。这不是孟大海吗?母亲问了一句,那人一激灵,站了起来。
正是“蛋人”。他的小三轮停在路边的树影里,黑乎乎的不辨轮廓。
母亲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他说,他就没走。他家住在瓦头村,回去再来,三轮车就没电了。
母亲请他进来,他没推辞。他说他正为一件事纠结着,不知该怎么办。
什么事说来听听。母亲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感激地望着母亲,说,是我儿子孟知达的事。
“蛋人”说,听我儿讲,要想考上理想的高中,必须找一个梗城二中的数学老师给他补补课。他那么优秀的孩子,要是生在别的家庭,上初中肯定直接进二中,哪会进乡中。
二中的老师补课贵呢。母亲说。
孟知达的好多同学都找老师补了,他要不补,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知达他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家庭吧。母亲说,你这做父亲的,劝劝孩子。
知达说得有道理,“蛋人”说,我儿子还说了,这项投资会是家里收益最大的投资,他肩负着改变家族命运的责任,不能掉以轻心。
而且他那么聪明,他只需要一个点拨就能击败好多梗城二中的学生。没能让他上二中已经对不起他了,还不给他补个课?
我儿还说了,将来不管他去了北京还是上海,都会带上我,让我跟他享福。
教育的事母亲不懂也不想多问,只是有件事她想不明白:一样都是老师,城里的老师就肯定比村里的好吗?
那还用说,思维就不一样。“蛋人”扶了扶眼镜,说,当年我要是来城里上学,也考上了。可我爹目光短浅,不舍得给我花钱。我现在想起来都恨他。城里老师的思维开阔,因为他见的世面多。城市里处处都是学问。正所谓所见即所学。农村呢,是高粱玉米有学问,还是鸡鸭牛羊有学问。差距是天上地下。
母亲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话,但想想劝他肯定劝不动,再说,这事她真的吃不准。
那就补吧。母亲只好说,你还纠结啥,就是烧钱的事。
钱不是问题。“蛋人”说。
这句话让母亲吃了一惊,钱不是问题,还有啥问题?
问题是老师。“蛋人”说,想找个好老师难呢。就跟医院的专家大夫一样,好老师家门口的学生能排到马路上去。
确实。母亲听说,刘老师就是这样,满十个学生开一个班,报晚了就不要了。她瞬间恍然大悟,你不会是想找刘老师给你儿子补课吧?
“蛋人”点了点头。
难怪他纠结。就算刘老师那儿有名额,就算孟知达天字第一号优秀,他也不会收他做学生。
“蛋人”挠挠头说,他从天黑时就蹲在大门口,一直在想这件事。他说他挣钱不容易,有钱就要使在刀刃上。他说,这么多年,他在二中附近卖鸡蛋,见过的老师多了去了,但最好的,最让他佩服的就是刘老师。从前,他站在刘老师家对面的大槐树底下就能听到刘老师讲课,那思维,绝了。
可是,母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只能摇头,毕竟出过那么一件事,换做谁也过不去。
对。“蛋人”悲哀地叹了口气说,都怪我害了我们家孟知达。所以,我必须请人帮我。他恳切地看着母亲,好像母亲是他的救星一样。他说了他的想法,见母亲点了头,激动地说了一百句谢谢。他迅速退出去,在母亲准备出去关大门时,他拎了一包鸡蛋进来,说,不成敬意,一定要收下。
“蛋人”临走时再次嘱咐母亲,一定不要说孟知达是他儿子。记住,孟知达不是我孟大海的儿子。
7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一大早,母亲就将那包鸡蛋原封不动地拎到了刘老师家。她说要来上课的是她的亲外甥,刘老师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刘老师说母亲拎鸡蛋真是见外,母亲顺嘴说知道你们一家子都爱吃。母亲记下上课的时间,回到门房,只见“蛋人”已经在等她了。“蛋人”说他的小三轮在赤阳巷路口,儿子正在那儿吃早餐。母亲问,你吃过了?“蛋人”说我没吃早餐的习惯。
母亲将上课的时间告诉了“蛋人”。“蛋人”一听是下午五点,就说只好送孟知达先去图书馆写作业。他说他已将刘老师家的地址告诉了儿子,到时他还是将车停在巷口,让知达一个人去刘老师家。转头离开时,“蛋人”露出了很灿烂的笑容,他说,今后知达就不是我儿子了,他是您外甥。
临近五点,母亲有些坐不住了。她干脆坐到了门口的矮凳上,等着知达来。上课的孩子们陆陆续续进了门,她没搞清哪个是知达,不知他来了没有。一刻钟后,“蛋人”开着小三轮进了院子,说,知达已经进去了。他说母亲真是没记性,居然没记住知达长什么样。最帅的一个就是,不用怀疑。他说着打开手机又让母亲看知达的照片。果然,那孩子浓眉大眼,确实好看。
一转眼几个星期过去了,知达没落过一次课,却从来没进门房瞧过他的“大舅妈”。有时他来恰好碰到母亲带着毛丫在院里玩,他也不打招呼,仍旧目不斜视,脚步飞快。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吗?母亲问我。我说,将来咱家毛丫可不能这样。
补课费两个月交一次,要现金。为了让刘老师格外优待知达,“蛋人”还要托母亲给刘老师另外带一包鸡蛋。“蛋人”将钱和鸡蛋放在母亲手上,说,这钱花得值。儿子的数学成绩坐上火箭了,噌噌往上蹿,明年中考说不准能得个头名状元。
初夏的第一场雷雨下在了一个星期天。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知达披着半截绿色雨披急匆匆跑了进去。母亲看看表,还好,没迟到。不一会儿,雨停了,“蛋人”来了。他整个人淋成了个落汤鸡,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显然他忘了给儿子带雨披,他把唯一一件雨披给儿子穿了。
母亲说雷雨就几分钟的事。等雨过之后再来也耽误不了多少课。“蛋人”笑着说两个小时一百块,一分钟八毛三。误不起啊。淋了雨还不是最倒霉的,他的车胎瘪了,不知道是不是扎了钉子,他得去补个胎,顺便去给知达买双鞋。知达只穿乔丹,别的不要。乔丹家在新城,他回来接孩子怕会晚几分钟。
母亲不由叹了口气。她嘴上不说,心里想,穷人家的孩子穿什么乔丹,老贵的。看那孩子一身的穿戴,上衣和裤子估计也不便宜。
“蛋人”给了母亲十块钱,让她赶下课时去巷口给知达买两个鸡蛋灌饼,里面要夹上鸡柳和蟹棒。知达就爱吃那一口,每次上完课都要吃两个。“蛋人”又说,到时就让知达在舅妈的门房坐一会儿,等他爸来接。
再穷的父亲心都不穷啊。母亲接受了这个任务就像领了一道圣旨似的,她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回来照看门房,她要排队去买鸡蛋灌饼。她那么郑重其事地卡在下课前两分钟,买回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鸡蛋灌饼。
母亲特意站在门口等知达。这么长时间,她已经发现了一个规律,知达总是独自一人最后出来。“蛋人”说,知达心疼他爸的钱,等其他孩子走了以后,他还会再问老师一道题。他每次比其他孩子多做一道,一个月能多做四道,一年能多做五十道。
母亲看见知达出来了,早早喊了声“知达!”那孩子一个哆嗦吓了一跳,然后将头扭到了一边,他装作没听到。
或许是他以为听错了,等他走近,母亲又冲他摆摆手,喊了一声“知达!”这回他肯定听清了,而且也看到了母亲的手势。可他仍没应声。母亲只好将鸡蛋灌饼送到他手上,说,你爸给你买的,你先来门房坐,他今天晚点过来接你。
知达没接,也没停脚,而是一脸茫然地问,我爸?他从来不接我,我自己回呢。
知达说完,加快脚步往前走,眼看着已经出了大门。母亲小跑着追在他身后,我也抱着毛丫赶了出去。母亲急了,大声吼,你爸,孟大海,给你买的鸡蛋灌饼!
那孩子头也不回地说,不好意思,我不认识孟大海。
打那之后,母亲再没替“蛋人”给刘老师送过鸡蛋和钱。孟知达直接交钱给老师,他不带鸡蛋,嫌难为情。
那年九月,我从乡镇调回城里工作,母亲也不在门房干了。我们搬到了新城,从此再没见过“蛋人”。
8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几个月前,我的单位计划启动一个基建项目,好几家建筑公司来投标。其中有个业务员竟然叫孟知达。我作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各公司都托关系约我吃饭。我应了孟知达的饭局,就定在下周。与此同时,女儿小学毕业,我开始着手筹划搬家。
我搬到了书林巷物资局宿舍,从前和现在的学区房。就这样,我站在四楼的阳台上看到了“蛋人”。往事如昨,历历在目。时隔十年,“蛋人”的声音没变,可仿佛瘦了不少,腰背也驼了。
我想起了孟知达。正因为我怀疑他是“蛋人”的儿子,我才答应和他吃饭的孟知达。
“蛋人”还是天天来,还是端着鸡蛋送货上门。只是如今这楼里住的,多不是有钱人了。一来这些楼房着实上了年岁;二来这些年城市扩张,建了数不尽的高档小区,有钱人大都搬到高层或别墅去了。这些院里,三分之一以上都是租户,住着陪读的家长,“蛋人”的生意怕是不好做了。
有天下班后我在楼下遇到了“蛋人”。他一眼就认出了我。“蛋人”就有这样的本事,不然怎么积累老顾客呢。“蛋人”老了。他一笑,露出嘴里的一片废墟——他的牙丢了好几颗。他说,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搬回来的。梗城二中不倒,你就会回来。他又问,你家闺女学习好吧?我笑着点点头,说还行。他也点头说,我就知道行,因为你也重视思维。
我笑。他说得对,哪个家长不望子成龙呢。“蛋人”又像从前一样掏出手机,给我看他儿子的照片。一张张都是在北京拍的。“蛋人”说,看见了吧,我家知达在北京上的985,毕业后留京工作,目前在我们瓦头村是第一名。
我逗他,干嘛不跟儿子去北京享福,还卖鸡蛋。
他说,北京地盘紧缺,住得不得劲。再说,我不是想咱们这些邻居嘛。
我想“蛋人”也算扬眉吐气了。只是他那身衣裳实在有些败他儿子的兴。上楼时,我碰到了对门的邻居。她问我,你认识卖鸡蛋的孟大海?我说是啊。她说,这人怪可怜。几年前经历了一场车祸,差点要了命。听说那次车祸还撞坏了他的肝,他呀,时间不长了。
我和孟知达约定吃饭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我特意和关系人强调了一句,只我们两个谈,不要第三个人。关系人狡黠地一笑,说小伙子人长得确实精干,业务能力也强,怎么约都行。
我们在梗城最高档的饭店见了面。孟知达早早就在饭店包厢等候我了。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在我进入包厢的一刹那,我还是愣了一下,我看到孟知达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
阿姨,真想不到还能见到您。很快他就调整好了情绪,向我伸出了手。
关系人没夸张,这孩子比相片里还帅,而且脑子灵活,风度气质俱佳。他初出茅庐就坐到了公司项目主管的位置,算得上是行业精英,确实不简单。
他不知道,我见他不全是因为工作。我单刀直入,说,你不在北京工作,这是调回太原了吗?
孟知达笑笑说,我从来就没在北京工作啊。我爸一辈子不容易,为我付出实在太多。为了照顾老人,为了生活成本低一点,我一毕业就回太原了。
我抬头看他,他一脸的真诚。我又问他,那你爸——
我爸早不卖鸡蛋了,再让我爸卖鸡蛋我不成逆子了?他打断我的话,谦卑地笑着说,多少年过去了呀,阿姨您不是也调进县城了嘛,我爸卖鸡蛋也成为历史了。孟知达娴熟地为我续上一杯茶说,我爸跟着我在太原养老呢。他每天的任务就是遛狗逛公园。他又举起杯子敬我一下,说当年多亏在刘老师家补了课,后来高中大学一路直通车,我是在北京上的大学。我呀,必须感谢您。
那顿饭,他一直侃侃而谈,我却食之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