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当你看到“捕蛙”两个字的时候,你如炬的目光一定会将我的身体刺穿;或者,你是一位环保人士,一定会认为这是对生态环境的极大破坏,忿忿然。是的,我们都知道,青蛙是有益的动物,而且被国家法律保护。它们总在田间忙碌,捕捉为害作物的昆虫,减少了农药的使用,对于环境的保护功不可没。假如我说,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五十来年以前,那个乡村贫寒,生活艰辛的年代,相信你紧绷的神经定会松驰下来,你的忿然也会消减不少吧。
我老家大观六队在成都东面的近郊,原来属于金牛区保和乡大观大队,后来搞“城乡一体化”,被划给了锦江区三圣乡。生产队的主业是种蔬菜,有五口堰塘,主要功能是用来灌溉的,也养鱼和种藕。
我们家门前的塘是岳家堰塘。据母亲说,解放前这口塘是私人的冬水田,一年只种一季谷子,其余时间蓄水,等待第二年再种,所以,塘底淤泥乌黑,深可没膝。解放后集体化,水田被收归集体。后来为灌溉,进行了改造,将西面的田坎加宽到三、四米,坎下的一块地距田坎顶部有二、三米高,这就成了岳家堰塘。
塘坎“漏窨”(排水口)的两边种了两丛竹子,一丛是慈竹,另一丛是“硬头黄”(黄竹)。春、夏、秋三季,这里不仅是我们这些小娃儿的游乐场,可以“斗鸡”、逮“灶鸡子”(蟋蟀)、“藏猫猫儿”,有时也是大人们的“快活林”。
每年冬季的一段时间,塘里的水都会被放干,生产队要组织社员清堰淘塘,将塘里的杂物清理起来,塘泥淘一些出来。第二年春天,又从东风渠引水将塘灌满,以备春耕。
三、四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塘里“鸡嘴莲”(芡实)的茎叶探出了水面,水中的黑藻生长繁盛,原本浑浊的池水很快地变得清澈、幽深,可一望而见底。不觉间,你会发现在静默的水藻上有一些链状的东西,中间还有些小黑点,这便是青蛙的卵了。
到盛夏的时节,岳家堰是热闹的。白天总有一群小娃儿在堰坎上逮“盯盯猫儿”(蜻蜓),红的、黄的、绿的……也有人在塘里釆“鸡嘴莲”果实或茎杆。当西天的最后一抹彩霞被夜色拭去,塘里就更热闹了。听,那是青蛙们在满天的繁星下开篝火晚会呢,呱,呱,呱的叫声此伏彼起,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那时的农人们会在月夜星光下,含着烟杆,打着蒲扇,谈天说地,“冲壳子”,时间差不多也就睡去了。而我们的快活才开始呢。
我的小舅舅长我十岁多点儿,还是个少年。每当月夜的时候,听着青蛙的鸣叫就会很兴奋,会跑到我家来找我父亲:“林大哥,今天去不去逮青鸡(青蛙)?”我父亲肯定会说:“走哇!”于是,拿个“笆篓儿”(装鱼的工具)拴在腰杆上,找把电筒,带上我就出门。我是家里的独子,是男子汉,父亲当然是愿意带我出去的。
我们的第一站一定是去岳家堰塘西岸的高坎。那里杂草丛生,哇声大作。青蛙不知是在吵架还是在开会,听起来乱糟糟的。
说来也怪,当我们一踏上那高坎,近处的青蛙们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他们该是预感到大祸临头了吧,让我们一下子失去了目标。父亲和舅舅会将电筒的光亮调到最大,在夜空中,两根强烈的光柱在堰坎的草丛间搜索着,就像两盏探照灯从炮楼照向草丛。而我则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身后。
在盛夏的夜里,青蛙们会蹲在裸露的地方,或约高一点的土堆上,两腮的气泡一伸一缩,大声鸣叫。它们是在宣誓主权,还是在展示歌吼呢?绿底黑斑的外衣很快曝露在两束强烈的光柱下面。倘若隐身于草丛中,要找到它们的藏身之所何其难也。
在强烈的光柱下,青蛙们鼓着一对硕大的眼晴,很慬惕地样子蹲着,一有风吹草动,这些长着健美后腿的家伙们就会一跃而起,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逃之夭夭。这时,父亲或舅舅会用电筒的光束照着青蛙的那对大眼晴,压低声音,打着手势,就像电影里头放的侦察兵。而另一个则慑手慑脚地绕到青蛙的身后,靠近,再靠近,然后以“速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伸出“魔爪”将其擒获。你会听见他们急切而又兴奋地低声喊到“逮到了,逮到了!”在暗夜中露出两排白牙,然后将蛙放入笆篓儿里。而这时的我虽是高兴,却只能压制住内心的激动,将欢呼的声音吞到肚子里去。其实整个过程都是悄悄地,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电发出的两个光点上,有点像鬼子进村的感觉。而蛙们徒有一寸硕大的眼晴,不过是摆设。
此法逮青蛙胜算极高,一逮一个准儿。但是,每一次的捕捉都会惊扰到附近的蛙们。你会听到一阵扑嗵声,他们已跃入塘中,藏匿于水面上“鸡嘴莲”的叶下。搜索完百米长的高坎,"得手也不过十几次,而那只竹蔑编成的笆篓儿还空空荡荡的。小舅舅这时会不无遗憾地说:“才这几个,做一盘菜都不够,要不我们再去小堰子逮几个?”而父亲这时候往往是默许的。于是,我们会辗转到小堰子、长堰子、朱家大堰,直到把笆篓装满,大概会有四、五十只蛙吧。
那时我年纪尚小,走起夜路来跌跌跘跘,在太难走的乡村小道上,或是夜深的时候,父亲会把笆篓儿交给舅舅,让我跨骑在他的双肩上,双手搂住他的额头,或者他抓住我的双手。
往往,我们满载而归的时候己是深夜,有时我已在父亲的肩上睡了一觉了。
父亲第二天一早要上班,如何处理这些青蛙呢?只能找来一个木脚盆,在脚盆上罩一个捕鱼用的罩,在罩的顶端压一重物,待第二天来处理。
然而有好多次,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罩是完好的,但里面的青蛙一只也没有,全都不翼而飞了。想想看,罩是用“硬头黄”竹子的竹签做成,下大上小,高近一米的锥形器物,下面的敞口直经有七十厘米,上面的把手处收窄成直径十几厘米的一个圈儿,在上中下三个位置用青蔑绑扎。而且竹签的直径近半厘米,相邻两根竹签的距离就一厘米多一点,想想看有多结实。这些小精灵们何以逃脱,它们可以将身体压扁,从缝隙中挤出来吗?我至今也不得而知。
如是几番,以后我们逮回来的青蛙就当夜剥皮,不论有多么的困倦。
青蛙的命运当然是第二天上餐桌。红烧的青蛙肉真香啊,尤其是在那些难得吃一回肉的日子里,可以说比父亲做的蒜苗熬锅肉还香。每每这样的时候,父母会叫我们给家公家婆各送一碗,既是对老人的孝敬,也是对小舅同去的报偿。
如果第二天家里有菜要卖,捕回来的青蛙更是当晚就要剥好皮,清洗干净,第二天由父亲带到城头卖掉换钱。青蛙肉质洁白细嫩,很受城里人的青睐,很抢手,能卖高价,可以补贴家用。
那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相信青蛙泉下有知,定会原谅我们这些为生存而加害于它们的人们。
今天,那蛙声一片的岳家堰塘、小堰子、朱家大堰已变成了东三环的一段,原来的月夜荷塘、蛙鸣阵阵,只存在于记忆的深处。每每听到蛙鸣,总要想起那些塘里跳跃的蛙们,水面上漂浮的“鸡嘴莲”,水里墨绿的黑藻,还有田园牧歌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