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田埂上,抓起一把新翻的泥土,那股熟悉的土腥味,直往鼻子里钻。六十三个春天过去了,这泥土的气息还是那么亲切。望着远处的年轻人开着拖拉机在田里忙活,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那个用牛耕田耙地的年代。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来得早。刚过完年,村前的柳树就冒出了嫩芽。老队长站在村口新挑的圩堤上,抽着旱烟说:“立春雨水到,早起晚睡觉,该准备春耕喽!”这话传开,全村的老老少少忙活起来了。
那时候的春耕,是从试犁开始的。记得父亲把闲置了一冬的犁铧从屋前的茅屋中拿了出来,先用砂石打磨,再蘸香油涂抹。我立在旁边看,那犁铧在阳光下泛着青黑色的光。"犁不磨不利,地不耕不肥",父亲一边忙活一边念叨。隔壁的九时叔,牵着条大黄牯,从我家门前走过,那牛经过一冬的休养,毛色油亮油亮的,见了人直打响鼻。
开犁那天,全村像过节似的。老农驮着犁和耙,妇女挎着抹灰箕,牛童跟在后面。那时我才七岁,第一次被允许跟着大人们下地。队长在地头划了道线,农耕好手就开始比赛谁犁得直。父亲和哑叔一个组,我跟在后面看热闹。只見父亲把簑衣脱了,扶着犁,他手里牵着的那条老水牛走得慢,犁沟却笔直得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哑叔的儿子年轻气盛,赶着牛走得飞快,结果犁出来的沟弯弯曲曲,惹得众人大笑。“欲速则不达啊!”大队会计鸭仂叔摇着头说。
中午时分,大家聚在煙场里(看护庄稼的茅棚)吃饭。我江家岭村的田地广,路程远。农忙时,乡亲为了赶时赶工,常把饭送到劳作的田间地头。父亲从糧桶里拿出几个烤得焦黄的红薯,掰开了分给孩子们。那红薯的甜香味,到现在我还记得。哑叔从怀里摸出半瓶烧酒,抿了一口说:"'春耕深一寸,顶上一茬粪',大家下午再加把劲。"众人收拾好吃完饭的糧桶,放在一边。
村里人,把这专门送饭的木桶,叫“糧桶仂”。方圆百里的村坊,都没有这种特殊的送饭器皿。
这个高约尺二,直径八寸的圆桶,曾是我村特有的风景。桶匠师傅选用约三十年树龄的杉木,将板材烘烤成弧形后,用茅竹钉拼接成桶,最后以熟铁圈箍紧。
最精巧的是双层桶盖设计,下层盛饭,上层装菜。记得儿时放牛,跟着送饭的队伍,十几个糧桶在田垄上排开,揭盖的一刹那,新米的香混着腊肉的味,馋得满畈的麻雀上下翻飞,来回鸣叫。
糧桶上的纹路,藏着农耕文明的密码,桶身常年被手掌摩挲出的包浆,记录着一代代江家岭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产生活场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陪伴乡亲几百余年的老物件,开始黯然退场,缓缓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先是塑料饭盒的轻便,赢得了年轻人的青睐,后来连留守老人也改用了保温瓶。我记得最后坚持用糧桶仂的老父亲,他临终前还嘀咕,糧桶的饭不长白毛。直到去年清明,我把遗忘在阁楼上的糧桶放在了他的坟前。
我忽然明白,糧桶的消逝不是输给了时代,而是输给了那份愿意为三餐付出耐心的心意。但每当我看见超市堆积如山的快餐盒,总会想起某个遥远的晌午,祖母拿着糧桶,走在开满紫云英(红花草)的田埂上,那木桶里温着的是农耕文明的体温。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撒种要均,手要稳,行株距离,眼要准”。我模仿着父亲的样子,把黑豆从指缝间漏下去,那黑黝黝的豆子像下雨似地落进犁沟里。撒累了,就坐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原来,假妹仂哥不小心摔了一跤,滑下了路边的水沟,溅得满身是泥,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好多人禁不住笑了。
八岁光景,跟着母亲学插秧。水田倒映着蓝天白云,绿油油的禾秧摆在畚箕里整整齐齐。“插秧要像鸡啄米,蜻蜓点水随身起。”母亲嘴里言语着,手把手地教着,我的双脚慢慢向后移动,虽然,禾栽得歪歪扭扭,但也竖横成行。夕阳西斜,整块稻田已铺满了翡翠般的禾苗。惊飞的白鹭掠过天际,在暮色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谷雨前后,种花生豆”,这句农谚在我记憶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每当春风吹过家乡的红土地,总会想起跟着父亲种花生的日子。
父亲种花生,有套老方法。先是“踩地",他赤着脚,在地里来回走,脚底板能感知土地的墒情。“花生土要松,土松果才丰”,他总是这么说,接着用祖传的“花生铲”,铲尖入土三分,轻轻一撬,地上就多了个整齐的小坑,这动作他做了一辈子,行云流水般自然。
他教我挑有“双眼皮”的花生仁,就是仁衣微微裂开的,说这样的种子“睡醒了”。我佝偻着,每个坑放两粒种子,不多不少。“花生不贪多,两粒正好活”。父亲的声音夹着泥土的潮湿传来。放完种子,还要用手轻轻按一下,让种子知道这里就是家了。
种花生,最怕的就是倒春寒。记得有一年,刚种下花生没几天,突然来了场霜冻。父亲连夜带着全家人,去地里盖被子(铺上一层厚厚的禾杆)。月光下,我们像呵护婴儿般小心。后来,花生苗破土而出时,父亲在地里数了好半天,脸上的表情才舒展开来。老话说:“冻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要我说还加上冻不死的花生”,他笑着拍了拍沾满泥土的膝盖。
村里有个关于花生的传说。说早年间的詹婆婆种花生时,总要在地埂上种一圈向日葵。别人不解,她说:“这是给花生崽撑的太阳伞。”结果,那年大旱,别人家的花生都蔫了,唯独詹婆婆的粒粒饱满。后来这个法子就传开了,不过向日葵换成了芝麻,芝麻既遮荫,秋后还能多收一茬。父亲也学着在花生地边种芝麻。芝麻开花时,蜜蜂嗡嗡地飞,成了我们这些孩子最爱去的地方。
九岁那年,我偷偷在自家花生地里埋了颗水果糖。浇水时,总要额外给那个位置多浇一瓢。一个月后,父亲锄草时,发现了已经化得黏糊糊的糖纸,笑得直不起腰。“傻孩子,花生地里只能长花生,种糖可长不出糖果树”,他揉着我的脑袋说。但那天晚饭后,他变魔术似地掏出三个水果糖,说是奖励我懂得给“土地送礼物”的心愿,这是一生节俭的父亲,平生第一次破例。
近几年,有了花生播种机。老父亲那套“铲坑点”的手艺渐渐用不上了,机器“突突”开过,一天能种完从前一周的活计。有一年,播种机把种子撒得太稀,我重新拿起父亲曾用过的“花生铲”补种时,眼睛里的泪珠潸然直下。
二O一七年回到老家,还看见那把“花生铲”,挂在小弟弟的灶屋墙上。木柄被磨出了包浆,铲子生了层淡淡的锈。
去年,我忍不住把它取了下来,在我院角种了几窝花生。铲子入土的瞬间,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恍惚听見父亲的声音:“花生花生,落地生根”。
收获时节,根须上挂满的花生,像一串串小铃铛,抖落的泥土“沙沙"作响,这声音,是土地的呼唤。
“四月工夫乱如麻,插秧割麦种棉花”。芒种前后,麦子黄了,我站在地头,望着一片片金黄的麦浪,心里涌起了一阵阵的心酸。这酸并非因累,也为那许多己经消逝的事物。
七十年代初,村里尚未通电,没有机器作业。但乡亲们自有办法,麦子熟了,便再拿起镰刀收割。镰刀锋利,拿在手上轻便灵巧,男女劳力,天刚亮就下地,弯腰弓背,一把一把,一茬一茬,麦芒刺得手臂发红,汗水一淌,火辣辣的。
麦子割下后,捆成捆,用扁担挑到晒场。晒场是泥巴地夯实的,平平整整。麦捆堆得如一座座小山。脱粒的方法,说起来也颇有趣,寻一大条石或找一断墓碑。那时,坟地多,找断墓碑容易,将其斜放在麦捆上,再把麦放在石面使劲摔打,麦粒便脱离麦杆,散落一地。这话计须有力气,更须有耐性。一天下来,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
若要将麦子碾成粉,那更费周章。陈家湾有石碾,石槽里安装着大石轮子,须用牛才能拉转。牛走得慢,石轮转得也慢。把麦子倒进石槽,碾上大半天,方可碾成细细的面粉。像陈家湾这样的石碾,我村总共有四处,都是村里人,共同而建。芒种时节,石碾昼夜不停,牛也累,人也乏,在那个没有电,没有机器的年代,端午节做粑的面粉就是这样加工而成的。
有一年,天旱的厉害。麦子长得稀稀拉拉,割不了几把就完了。队长愁眉苦脸,大家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干着手中的活。后来麦子打下来,一亩地不过百十来斤。分到各家连蒸一锅粑的都不够。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艰难的日子竞然也熬过来了。虽然苦,虽然累,可人人如此,便也不觉得特别了。现在好了,村里有电了,割麦、脱粒、机粉的机器都有了,所有的一切工序,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年轻人怕是很难想像,当年我们是如何一把一把地摔打麦子?他们更不会知道,一块断碑、一盘石碾曾经养活过多少人家。
麦子黄了又黄,人老了又老。那些农耕旧事就像断碑的字迹渐渐模糊,现在村里也没有人种麦子了,唯有这芒种时节的太阳,还是那么辣,辣得人头晕眼花。
“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彻”。这句农谚像把镰刀,在我的心头割出一道道记忆的伤口。七十年代初的双抢时节,太阳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田里的水蒸气升腾上来,烫得人睁不开眼。
天还黑着,生产队的铁哨就“嘟嘟”地吹响了。我揉着酸涩的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大人们往田里赶,露水浸透了补丁摞补丁的裤脚。凉意还没散尽,汗水就已经把衣裳湿透了。社员们面朝黄土背朝天,镰刀“嚓嚓”地啃着稻杆,就像秋风扫过的芦苇。
稻田里,四块木板拼制的禾斛“怦怦”作响,震得耳膜生疼。妇女们忙将刚割的稻穗一把把地递给打禾人,打禾人则抡圆胳膊,使劲地在禾户上摔打稻穗。汗水顺着他们的皱纹往下淌,在黝黑的皮肤上冲出道道白痕。这禾户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是我们农民最原始收割水稻的农具,一摔就是几千年。我们这些孩子抱着稻把来回奔跑,稻草屑钻进衣领,混着汗水黏在背上,像无数钢针在扎。
晌午哨声响起,大家瘫在田埂上,从糧桶里拿碗的手直打颤。母亲从怀里摸出三个咸鸭蛋,在衣襟上蹭了蹭,分成六份全部给了我们这些放牛娃。鸭蛋黄,在阳光下金灿灿的。
那年大暑,乌云压得比稻穗还低。全村老少发了疯似的抢收,连六岁的弟弟都拖着篾篓捡稻穗。天黑得伸长不見五指,马灯的光晕里,人影晃得模模糊糊。禾斛的“怦怦”声和着雷声、雨声,在旷野的上空久久回荡。不知是谁喊了声:“抢回来了”。所有的人都笑了,那笑声比雷声还响。
那些苦日子,藏着人生最真的本性。老话说:“一粒米,千粒汗,粒粒粮食汗珠换。”深刻反映了农耕生产的艰辛与粮食的珍贵。
黄昏,收工回家,村里的狗都累得趴在门口吐舌头。母亲烧了一大锅小米粥,就着咸萝卜,我喝了三大碗。躺在竹片上,浑身酸疼,却睡得特别香。梦里还听见父亲在嘟囔:"'春天深耕一寸土,秋天多收一担谷......"
如今想来,那些年的农耕生活虽然累人,可心里头是踏实的。我相信老辈人传下来的农谚古语,祖辈人留下来的耕作经验,就像田垄间的溪流,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农人的心田。
这些农谚不是枯燥的文字,而是凝结着千年智慧的结晶,它们教会我观察云霞的走向,聆听虫鸟的鸣叫,感受大地的脉动。在机械轰鸣的今天,我依然会在春分时仰望北斗,在秋分时细数露珠。祖先用生命验证的真理,不仅永远闪耀着光芒,更是我们与土地与祖先之间最温暖的纽带,让平凡的农耕续存诗意和美好。
村口的老柳树还在,只是当年一起农耕的人,有的已经不在了。我时常想,那些劳作的欢笑,那些泥土的芬芳,都是我们这一代人最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