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时代,是伴随着父母下放的脚步,在江西永修马口下城村的田野间度过了青涩的三年。那时的中学学制是两年。1972年初,国家实行教育学制改革,将原本的冬季毕业推至炎炎夏日,也让我们这届学生多了半年珍贵而又特别的校园时光。那时,钢笔是我们书写青春的亲密伙伴,每一滴墨水都浸润着求知的渴望。
我就读的马口中学,承载着无数难忘的回忆。班上约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都和我一样,是跟随父母下放突然空降到一个陌生地。燕进、幸洪福、杨华兰、杨经叶……这些名字,至今仍在记忆深处闪烁。燕进与我同桌,由于同样的家庭境遇,让我们在班上十分投契。他皮肤白皙,身形比我圆润些,个头和我差不多,走路时带着几分随性不羁,平日里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性子,鲜少展露笑容。平时,他的上衣胸前口袋插着一支钢笔,书包里还存放了几支,大家都很羡慕他。他的父母是江西大学的教授,1968年,因“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名号,被下放到马口中学任教。燕进的父亲教数学,母亲教物理,两位老师都戴着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满是对知识的执着与热爱。
还记得那个普通且不寻常的一天,上完了班主任黄老师的语文课,下一节课便是物理课。不想班上有个调皮的同学正在酝酿一场恶作剧,他趁课间休息没人注意,将一条死蜈蚣悄悄放进了粉笔盒。当燕进母亲伸手拿粉笔准备板书时,两个手指夹出的,却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从她惊讶的表情可以看出,手感也让她察觉到了异样。刹那间,教室里炸开了锅,有的同学哄堂大笑,有的面露惊恐,而老师看清手中之物后,也吓得急忙甩手。这堂物理课,就这样没上成。燕进的母亲满心委屈与气愤,悻悻离开教室向班主任黄老师诉说此事。黄老师是从省教育厅下放来的,两人在办公室的交谈声越来越大,惊动了校长。校长听完原委,面色阴沉的大步走进教室,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张稚嫩的脸庞。随后,给我们上了一堂深刻的校风政治课,他说,“人家是大学教授,教你们这些小孩绰绰有余,可你们还不珍惜。先不说你们将来读大学,就是长大后搞革命工作也要有知识啊!”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让我深刻认识到知识的珍贵,也懂得了尊重师长的道理。
“蜈蚣”风波过后,毕业考试悄然临近。那时,我们用钢笔书写作业做笔记,如果钢笔的墨水写干了,就向同学借几滴墨水继续写。当年借墨水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一个同学轻轻拧开笔筒,将笔尖对准另一个同学的笔尖,小心翼翼地挤压笔胆,墨水便一滴一滴地落在另一支钢笔的笔尖上。向同学借了几滴墨水,第二天就要还几滴的,这是当年学生时代的一个潜规则。我常常向燕进借墨水,而他却总是大方地说不必归还。因为他家就在学校内,再说他的书包里平常都放着几支钢笔。
毕业考试那天,我将注满墨水的钢笔放进书包,笔帽不慎脱落,墨水渗在书包里,试卷还只写到一半笔水就干涸写不见。正当我焦急万分时,燕进从书包中掏出一支钢笔递给我。我心中满是感激:“我明天吸满墨水还给你。”他边做题边点头。燕进成绩优异,很快就交卷回家了。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满是温暖。
第二天考生物,上课铃响,同学们纷纷奔向教室。可教室里,唯独少了燕进的身影。我紧紧握着那支吸满墨水的钢笔,满心疑惑与担忧:他是睡过头了,还是生病了?考试一结束,我便迫不及待地冲向老师宿舍二楼。他家的门虚掩着,屋内寂静无声。我小心翼翼地探进头,客厅空无一人,再走进卧室、厨房,全是一片空荡。这时我才明白,他们一家已经搬走了。原来,前些天他父母就接到了落实政策、返回原单位工作的调令,那天一大早,两辆解放牌汽车载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和希望,驶向了南昌。
那些日子,我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失落感,或许是因失去了好伙伴,或许是因我的信誉得不到践行。但我始终将那支钢笔珍藏在书包里,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再次相遇,亲手归还给燕进。我们已然无缘遇见。如今,五十三年的时光悄然流逝,这支钢笔依然陪伴着我。它不仅仅是一件文具,更像是一位无声的挚友,时刻提醒着我,做人要坚守诚信,这份珍贵的情谊,也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间。这个世界,有人斤斤计较,也有人不拘小节,甚至后者就连信守承诺的机会都不给你。
2025,5,23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