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里,即使自认为再坚强,总有一块最柔弱的存在,那便是对母亲的回忆。每每忆及母亲的恩情,点点滴滴,便汇聚成奔腾的江河,在胸中激荡,常化作夺眶而出的热泪。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我的母亲出生于鄂西南长阳土家山寨清江边一个教师之家,虽为文弱女子,但生性倔强。凡是她认准的事情,决不放弃。她高中毕业后,决定嫁给我的父亲时,因门不当户不对,遭到她那当教师的父亲强烈反对。由于我外婆去世得早,在她十二岁时便永远离开了她,我外公既做严父又当慈母,向来说一不二。我母亲却坚持“不看家当看儿郎”,看准了我父亲的人才。他从武汉工人技校毕业,后在襄阳工专教书,但因“文革”爆发,学校解散而被迫返乡。她不顾他在石钟岩的贫寒家庭,以及当时他正落魄归乡的困境,毅然选择一条异常辛苦的路,与他走到一起,决计白手起家,共同撑起一片天。
于是,她那严父对于这个唯一心疼的女儿,只得做出让步。母亲便从“河边人”变成了“山上人”,由“金窝窝”来到“穷窝窝”。后来,她用一生的执念,没完没了的辛勤劳作,家里家外,只见她娇小瘦弱的身影,忙忙碌碌,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风里来雨里去,努力改变贫穷家境。
在集体年代,原本在娘家做姑娘时就很少干农活的母亲,要适应大山里的田间劳作,为了挣足养家糊口的工分,不知落过多少委屈的泪,手中打过多少血泡,人也被晒得黢黑。经过一年半载,善于学习的母亲便成为了一位种地的行家里手。因为她有文化、为人又正派,生产队便让她当记工员、药剂员。她时常到山上自采山菊花、十大功劳、五倍子等中草药,无偿为乡亲们煎药治病。她做事素来尽职敬业,从不出错,有口皆碑。
要说摆在她面前最困难的事情,莫过于家中缺乏硬男劳动力,因我祖父祖母年迈,父亲又常年在外写生和行医。年少的我,深知母亲的不易,并懂得唯有自强不息,才能改变命运。我作为长子,家里的男子汉,在心里暗下决心,这辈子必须尽力为母亲分担,让她尽量少辛苦一些,以致安享晚年。每当放学回家及至后来参加工作休假归乡探亲,我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地里去寻找劳作的母亲,主动承担农活,特别是背、挑等力气活,纵然只是九牛一毛、杯水车薪,但母亲脸上总是宽慰的笑容。后来,我们儿女在城里有了稳定的家,我和妻极力劝年逾花甲的父母二老到城里来住,可她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即使在城里住上几天,总是说:“城里太吵,总安不下心,玩得心里怪不踏实,还是咱山里头好”。
上世纪八十年代分田到户以来,母亲总算是当上了自家的“生产队队长”,硬是把十多亩山间薄田打理得井然有序,地里的活从不落后于人。她为改善家人的生活以及售卖畜禽补贴家用,每年养肥猪四至五头,养山羊五至七只,养山鸡二十来只,还养有猫、狗等什么的,动物们时常簇拥着她,鸡鸣狗吠,好不热闹,让她实实在在当上了“动物司令”。
常言道:“上为父母,下为儿女”。母亲含辛茹苦,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孝敬父母,备受当地人尊重。她支持丈夫的事业成就,使我父亲李银林由默默无闻的农民一跃成为全国知名画家,可以说有她一大半的功劳。她还把我们弟妹三人拉扯成人,我和弟弟均读到大学毕业并进城工作,妹妹也在县城开上了服装店。儿女们有些出息,而且儿孙绕膝,这也是对她莫大的安慰。她几十年如一日,日常照料年迈多病的公爹公婆,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的祖父祖母都能安享晚年、寿终正寝,她尽到了做儿媳的种种责任。
母亲她老人家一生不曾也不肯离开大山,离开生她养她的土地,但她心胸宽阔,亲友善邻,待人接物总是一副热心肠。由于她在十里八乡拥有乡亲们足够的信任,她于是成为了当地有名的“说亲人”。母亲善识人,觉得哪一对未婚的年轻人合适,就立马到双方家里来回奔忙撮合。或许是上天赋予母亲“红娘”的神圣职责,她几乎是一说一个准。在母亲的忙活下,有数十对新人牵手成功,从而走进婚姻的殿堂,且婚后幸福美满。但在我们土家山寨当媒人,纵然花费再大的精力,也是分文不取的,纯粹是做好事罢了。母亲常说:做人要行善积德,好人才会有好报。她亲身为我们做出示范,我们儿女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成为我们一生做人的基本准则。
母亲说:她苦难一生,辛苦一辈子,但没有什么遗憾和不值得。她还说,如果有来生,仍选择投胎做人。就在母亲年满八十四岁后,年将八十五岁这年,俗话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之说 ,土家人有“男怕进,女怕出”的说法,时值农历龙年,正是卯辰相害之年,她略通生辰八字,知道是道过不去的“鬼门关”。就在这年清明节前两天的凌晨,让我们儿孙们五雷轰顶、痛不欲生,她老人家突发脑梗便永远离开了我们……
古人云:“为人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爱而不知教也。”家慈的言传身教,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眼前,谆谆教诲言犹在耳。感恩上天赐我良母,待到走过这无怨无悔的一生,如果有来世,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继续做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