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转眼间近40年了，回忆当年向东西安求学四年，最难忘怀最要感恩的当然是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们。如今，他们有的仍然健在，有的已经永别化为思念。虽然岁月如梭，青春不再;时光荏苒，老骥伏枥，但每当回忆(1981至1985)大学时代，当年陕西师大老师们的博学才识、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眼前……
1981年9月，我从新疆哈密考入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开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大学生活。当时全国正处在改革开放的发展建设时期，作为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五届幸运考入大学的莘莘学子，我们都倍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难得机遇!我们81级这批大学生虽然从整体上说没有77、78级老大哥们见多识广沉稳老练经历丰富，但同样渴求知识富有理想激情满怀，加之全国正值拨乱反正，尊师重教，对历经劫难的大学老师们充满敬意，对我们这些刚刚入校的大一新生来说，“教授”更是一个充满希冀，满腹经纶、博学多识、金翅神秘的想象。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陕西师大蜚声海外，在全国名气可不小，既是985又是211，历史系更是学校引以为豪值得骄傲的一张名片。我们入校时历史系名家云集，阵容豪华，拥有一批在全国史学界师范院校颇具影响的知名学者、师资力量，其中有不少是在三、四十年代就有学术建树的知名学者教授大家。反右、文革等历次政治运动中，曾经有一大批北京、上海等地的学术名家流贬西北，在包括陕西在内的西北地区接受监督劳动改造。他们经历了无端羞辱迫害磨难，能够熬到改革开放时期算是幸运。1977年夏，党中央高瞻远瞩力挽狂澜决定恢复高考招生制度后，教育战线开始拨乱反正，逐渐回到应有的正常轨道上来，那些流落西北的学术名家也纷纷得到解放(当时名为“落实政策”)，其中有一部分就来到恢复办学不久的陕西师范大学，重新走上讲坛教学科研培养人才。当时历史系有著名的老一代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教授、著名的唐史专家牛致功教授、有刚刚摘掉右派帽子的著名版本目录学家黄永年教授、著名中日文化史专家胡锡年教授、著名的世界上古史专家任凤阁教授，著名农民战争史专家孙达人副教授、著名的世界中世纪史专家张盛健副教授等。他们经过十年动乱磨难，又焕发青春重新走上讲台发挥能力无私奉献。
史念海先生是中国历史地理学的鼻祖、创始人之一，早在三十年代就与顾颉刚、谭其骧先生创办《禹贡》半月刊。文革初期，史先生曾经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打倒”，戴过高帽子游街示众蒙受羞辱，甚至有红卫兵把厕所中的粪纸蒌扣在他头上，也关过一段牛棚，但“解放”较早。七十年代初由于中苏关系紧张，出于“备战”的需要，史先生应兰州军区司令员皮定均将军的邀请承担《陕西历史军事地理》的编写，最早从牛棚里解放出来，进行西北军事要地的考察与研究。皮司令员为他专门配备了军用五座吉普车和助手团队，可以在西北五省古战场自由考察访问，而此时国内大多教授们还在农场牛棚里苦苦接受“改造”。年过花甲的史先生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跑遍了广袤的西北沙漠、草原、山地，因而文革一结束，就有大量研究成果相继问世，受到国内外史学界的追捧敬仰。我们入校时李绵任陕西师大校长，史念海任副校长，而且还是全国政协常委。史先生由于工作繁忙，主要招收硕士生与博士生，并不给本科生上课。大学四年，他只给我们作过一次学习中国历史辅导报告，听课的学生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十分认真，我同寝室的上铺刘树友的课堂笔记百密无疏就连他的咳嗽都加上括弧记录在案……
第一学期给我们讲中国史的是两位年近花甲的老教师，即杨育坤、何清谷两位老师。杨育坤老师已经头发雪白，慈眉善目，只用关中话讲课，讲原始社会及商周史，慢条斯理，按部就班，语言准确却不生动，仔细一看所讲内容与课本一字不差，再仔细一看所发课本著书论述者正是他本人，可见其博闻强记不是一般，一学期下来除了他纯朴慈祥的笑容和娓娓道来外，并没有让我们记住、收获多少新意;何老师身材魁梧，体型偏胖，背有略驼、童颜鹤发，目光如炬，说话洪亮、习惯停顿，且有浓重的鼻音;何老师主攻战国秦汉史，尤其精通于战国经济史，对史料及相关考古发现资讯很熟悉;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他那浓重的长安话音所说的“王翦的儿子王贲打仗也厉害得很……”何清谷老师闲暇时还擅长挥毫泼墨，大二时我曾经在师大教工书法作品展览上看到过何老师书写的一幅苍劲有力霸气十足行云流水的行草，整体严谨有序浑然一体颇具柳体风骨。
当然，大学时代老师们最具传奇色彩的是孙达人老师。孙老师是浙江人，中等个寸板头身体结实，为人谦和，穿着也不讲究。孙老师早年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在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文革前调入陕西师大历史系。1965年他在《光明日报》发表的一篇论“让步政策”的文章在当时影响很大，曾经受到教员的关注，据说在《毛泽东选集》第四卷注释中就有孙达人字样的词条。我们在师大读书时，孙达人老师正逢盛年，已经颇有名气。可能著述繁忙，我们除了上课而外很少能够看见他。据他夫人在系资料室跟同事聊天讲，孙老师长年习惯在零点之后阅读思考著述，她每每在每天零点至3点多这个时段后，可以清扫出学习房间地面上至少60多个烟蒂，可见其烟瘾之大思考度之深……但孙老师白天上课很准时，经常骑一辆旧自行车前来，几乎踩着上课铃声准时大踏步走进教室。大三时，我选了孙老师的“明史”课程，实际选他课的人很多，教室里经常坐无虚席。此时他已是陕西省副省长，上课时是一辆黑色轿车接送;他讲课声音宏亮，逻辑性很强，略带浙江富阳口音的普通话非常有感染力……
事情起初是这样的，大约是1983年春，学校突然传出一个消息，说孙达人老师即将出任陕西省副省长。据说是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认为陕西作为文物大省，应该有一位历史学专家担任主管文化教育的副省长，并且建议陕西省委尽快遴选候选人。最终孙老师各方面条件符合标准，成功当选，报经中央批准同意，很快增补其为副省长。当时我们都以为，孙老师荣升副省长，大概不会给我们上课了。哪知过了几天，到我们上明史课的这一天上午，我们惊讶地发现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历史系教学楼下，孙老师又回到学校走进了我们的教室。他一走进教室，就爆发出长时间的掌声。他挥手致意，并淡然说虽然工作变动了，但这学期的课还是要讲完的。
孙老师坚持给我们上课至大约六月底，这是他在陕西师大最后的讲课。此后随着省上工作日渐繁忙，他也就没有时间再回校上课了。孙老师在陕西担任副省长那几年，陕西的文物工作成就引人瞩目，特别是文物保护方面遏制了甚嚣尘上的文物盗卖之风。1987年轰动国内外的法门寺地宫的发掘也是在他直接关注下进行的。尽管如此，他仍然不习惯于“官场”生活，大约在1991年春，在孙老师一再坚持下，他辞去了陕西省副省长职务，从此也告别了工作三十年的陕西，回到了家乡浙江，并且谢绝了浙江省给予他的行政安排，在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历史系重新归队，又开始了他的中国农民史研究和研究生的培养任务，并很快出版了《中国农民史论纲》一书。
留下难忘印象的还有为我们讲世界中世纪史的张盛健老师。张老师文革前曾经在北京大学任教，做过北大著名的世界古代中世纪史专家齐思和教授的助教，文革中遭受冤假错案迫害，从北京贬窜至陕西关中兴平一工厂子校任教，我们入校时刚从兴平调入师大一年。张老师是湖南人，体态魁伟，微胖，脑门宽阔，几绺稀发往往不经意地垂落下来，当时大约五十六七岁。张盛健老师虽然只给我们上过一学期课，但印象十分深刻。有关盎格鲁——撒克逊……就是他在课堂滔滔不绝讲的;他外语十分了得，至少懂俄、英、法三国语言，常常在黑板上书写同一名词的不同语种单词。张老师个性鲜明、课堂上一会严肃讲授，一会嬉笑怒骂。当时没有教材，他亲自撰写的讲义颇有点西洋文的味道，分段讲解整体贯通，细致推敲就是一篇篇论文组成，文风如人洒脱严谨论证有力，不失一部学贯中西的世界古代中世纪简史。张老师讲课是那种浓重的湖南语音，又经常夹杂一些英语与俄语词汇，如果上课时有谁在底下走神说话，他会没有停顿地说上一句“君子在台上滔滔不绝，小人在台下莫名其妙”的诙谐讥讽，让人事后细思忍俊不禁……
在历史系所有课程中，世界古代中世纪史是最枯燥艰涩难学的，中世纪史实际上是欧亚众多国家纷乱不堪的国别史，而且像走马灯一样变幻不定，诸如什么法兰克帝国、查里曼帝国、拜占廷帝国、基辅罗斯、莫斯科公国、金帐汗国，还有大量完全已经消亡的国家、人名、地名、制度……尽管如此，张盛健老师仍然讲得条理清晰如数家珍十分精确投入，每次上课前几分钟他那辆破旧的嘎吱吱作响的自行车会如约而至，并斜靠在教室门外，也不上锁。张老师上课从不迟到，也不拖堂。上课准时来，下课铃声一响则赶紧收拾教案匆匆离去。临毕业时，一天早上在运动场绕圈跑早操，张老师在人群中找到我，煞有介事的专门告诉我，毕业分配到企业别去教书，到学校别去搞行政……说完容不得我消化理解便折身回去了……遗憾的是我们毕业没有几年，一次忽然听说他因心脏病发作猝然倒下，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他是我的大学毕业论文辅导老师，并唯一给了我优秀论文成绩。才高情深、师恩难忘。
历史系还有很多可敬可爱的老师，如讲宋史的杨德泉老师，他平时一点架子没有，上课严肃认真、下课笑脸相迎……是大学时对我们最为和蔼亲近耐心的老师。杨德泉老师是陕西蒲城人，为人忠厚而豁达。五十年代初从东北师大毕业后分配至江苏扬州师范学院工作，后来听他的同事讲，杨老师本来在五十年代末本来有机会调回西安工作，可名额只有一个。扬州师院有一女教师的丈夫在西安工作，急于要解决两地分居，与他商量是否可以照顾一下?有侠义心肠的杨德泉二话未说，就毅然将名额让给了这位教师，他则一直在扬州师院滞留到六十年代初期国家下放干部时才回到老家陕西蒲城。且先是当农民，后来到县委宣传部工作。因他对唐宋经济史尤其是行会制度的研究文革前就有一定影响，甚得漆侠、王仲荦等老一代史学家好评，经他们向史念海副校长推荐，文革后得以顺利调入陕西师大任教。
杨德泉老师衣着与神情完全是一副关中农民的样子，朴实厚道，见到学生总是温和微笑着的表情。只有他在讲台或者书房涉及学术领域时，你才会顿然感到一位知识渊博、思维敏锐的历史学家就在眼前。杨老师讲宋史十分用心，我至今仍然记得他一次上课时特地从家里提来一个小黑板，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粉笔抄写着文同《丹渊集》中有关北宋陵州开采地下矿产的记载。也许正是在他的影响下，我逐渐放弃了一直苦苦尝试的文学创作而言归正传转向了历史课学习的热情……
我们毕业后不久，杨老师的工作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命运再次将他推向了大起大落的轨道。大概因新任副省长孙达人老师的举荐，他受命出任正在筹建的陕西历史博物馆筹建处主任，负责建设当时国家最现代化的大型历史博物馆。因建造陕西历博是周恩来总理生前的遗愿，国家与陕西省都十分重视，划拨巨款进行建设，因此筹建此项工程的负责人选非同寻常，既要有非凡的实际工作经验和领导能力，也要在学术界有一定影响力，自然非一般人所能入选胜任。但让杨老师始料不及的是当时许多人都千方百计的想挤进陕历博，不乏有权势有背景人物的子女。杨先生入选上任后，筹建工作本身就事无巨细十分繁重，又要整天忙于应付各种复杂的人情世故，不到三年竟然罹患重疾，住院一年多后溘然长逝。对他而言，出任陕历博筹建主任，不能不是一种悲催命运的劫难。
我们大二时，系上开始安排本系的重头戏历史地理课程。但史念海先生并不为本科生上课，真正上课的都是新调入的中青年教师和他的助手，我们班是由做了史念海先生数十年助手的马正林副教授为我们讲授历史地理概论及专题课。在这之前，由于我不认识马正林老师是谁，以至到洛阳实习时，我把朴素随和的马老师当成了普通的邻家大叔。随便提溜一会到这一会看那……一同去洛阳实习观摩学习的刚毕业的历史学研究生胡梦琪见状问我:“你知道不知道他就是咱们系有名的马正林先生?”，“不知道”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哪知道他就是论文著述远扬海外的马正林先生，因为他穿得也太朴素了，光头中等个胖乎乎的样子，穿一双方口布鞋一副笑容可掬的表情……
此外教我们哲学的上官鸿南老师，是继史念海之后的历史系主任，下课爱抽烟上课嘴里喜欢叼一截火柴棍，“飞矢不动”、“你现在停止打你爸爸了吗?”让你按题理解、回答停止还是没有停止……世界近代史的刘念先老师，花白头发眼光犀利嘴头厉害论述问题清晰简洁……教魏晋南北朝的邵宏漠老师，老实巴交讲课认真透彻板书一笔一划……教隋唐史的赵文润老师，个性鲜明口齿利落一口标准的东北普通话在众多老陕口音中脱颖而出……因为自己有气管炎常年要戴口罩，一气之下大冬天摘下口罩张个嘴跑步，据说嗓子气管舒坦不少感觉好多了……教中国现代史的王大华老师，早年下乡陕北农村，77年恢复高考考入陕师大历史系，毕业留校任教;讲历史文选的郭焕珍老师，咬文嚼字、八股难懂、索然无味;还有讲苏联史的杨存堂老师，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硬是把个错综复杂讲的错落有致、大道至简……讲世界近现代史的满永谦、闫瑞生老师，张口一句杀声是震天的形象生动开创新辞;满老师更是对我偏爱有加，入学当年年底专门给我写条到咸阳国棉一厂找到刚刚上任的工会主席吴桂贤买了两瓶市场买不到的绿瓶西凤酒，作为寒假回家孝敬父亲过年的礼物……讲二战史的郑庆云老师十分受学生欢迎，关键是郑老师的博览群书知识渊博，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把波澜壮阔的二战史讲活了……讲英语的滑明达、张彩霞老师，一个带中级班一个初级班各有特色难分伯仲……以及中日文化比较史的张英利老师，她酷似中央电视台的美女周涛，中等个子，说活不急不躁温柔斯文，皮肤白皙细腻、说话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笑起来十分迷人，其美轮美奂惊艳登场令全班男生目不转睛一堂课光顾看人了，结果所讲专业课内容一点没进想入非非的脑子……回到宿舍到了饭点这些见怪不怪的多情男生依然沉浸在美不胜收的异想天开之中……直到有人大胆说出“张英利老师确实太漂亮了”，这才茅塞顿开感觉释放出了沉寂内心的声音，随即如梦初醒纷纷悄然起身取碗走向二灶食堂……农战史的刘九生老师，讲课十分投入一黑板的周易太极图解令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值得回忆的经历与特点，限于篇幅，难以一一述及。只不过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传播知识课堂讲述都非常敬业，教书育人都是勤勤恳恳、对工作都是兢兢业业。
曾经被誉为中国“公共知识分子”的秦晖先生当时也和我们一起住在14号宿舍楼，每天上下课路过他们夫妻堆满书籍寝室的斗平学习室，天还未亮就见这夫妻二人端坐桌子两头看书学习。那时秦晖刚从兰州大学赵俪生教授门下研究生毕业，分配至陕西师大任教，秦晖夫人金雁女士，长得温文尔雅十分漂亮 ，当时正在朱本源教授门下读研究生，好像是研究世界史及史学理论的，后来也成为国内知名的世界现代史专家。
临近大学毕业40周年纪念日，想起昔日四年大学学习时光，每位老师的课堂风采谆谆教诲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怀念同窗攻读、朝夕相处的每一位同学。时光荏苒，岁月清欢，这一切的一切早已刻骨铭心化作悠悠思念，仅凭追思回忆写下这些大学老师们的印象片断，借以表达自己的感恩敬仰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