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潘大叔,就不能不先提到我们王家的王老爷子,王老爷子的真名叫王汉兴,应该是在解放前后就过世了。他家有五间青砖大瓦房,就坐落在我们郑家河的王营靠滔河西岸边百米高处,坐北朝南。
老爷子的五间正房(正中间一间是阁楼式的),室内楼面木板,地面青砖,外面屋檐地面及东西中三条约两米高的下院子的台阶全是“花岗岩”石条铺设。厅堂瓦屋,敞亮显赫;五柱落脚,古色古香;前厅后院,气派大方。
自打我记事,这房子应该在三四十年以上。土改时王老爷子家被划成“富农”成分,王老爷子家的这五间正房就被政府收归并分给了王、郑、潘三户贫苦农民,他家只能屈居在东边的两间厢房里。
时代变迁,不能怪谁,也更不能怨谁。由此让我想起了几句闲话:多置田地广修宅,四邻买尽犹嫌窄,知足常乐终是好,富贵尽处防祸灾。
潘家,也就是潘大叔家,就住在东面靠王老爷子家厢房的上首两间正房。潘家家住在这里,却和营儿里不是一个生产队,他们所在的生产队在上河营,离这儿有两里路远。
别看潘家独门独户住在这里,又是外队的人,且与王家及一郑一刘两姓人家无任何亲戚关系(上世纪70年代才与郑家结了儿女亲家),但潘家大叔大婶为人不错,不惹事生非,即使潘大婶有时候与邻里偶尔出现点小摩擦,但看在潘大叔的面子上,也都没多计较过。这倒不是因为潘大叔有身体方面的缺陷,而是因为潘大叔是这个营儿里打旧社会过来的唯一的一个文化人儿。
潘大叔是个偏偏脖儿,脖儿一偏,头自然不能不偏,潘大叔的脖子从来没有端正过,头自然也就从来没有端正过。可潘大叔嘴不歪,眼不斜。他短发,个儿不高,小头小脸,精瘦,没见他得过病,看上去不算年轻,也不算老,自打我有记忆,我觉得他就这样,过十数八年后见到他,他还是这样,嘴上八字胡,嘴下山羊须,就那么长,没见短过,也没见长过。靠头歪的那一面的胡子稍尖儿上总挂着些许小水珠儿,象早晨草叶儿上的露水珠儿,太阳一照,风儿一吹,亮晶晶,明晃晃的,有时有的还耀眼。潘大叔那自然不是露水珠儿,而是鼻涕,口水流到那儿结成的,潘大叔也时不时的把那地方清除清除,可那是无法能清除得尽的,因为只要有生命存在,那小玩艺儿在潘大叔那儿就不能不存在。其实谁也没认为这是潘大叔的缺点,倒是都认为这是潘大叔的个性和特点,虽不使人喜欢,倒也不惹人讨厌,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你喜欢谁,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你不喜欢谁,他怎么的你都觉着别扭。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林子大了,啥鸟都栖。譬如,一块极平常的石头,在一般人眼里,它就是一块石头,可是把它放到“艺术家”的眼里,它就是一块奇石,一件珍品;纸厂里排放出来的废水味儿能把你熏倒,但有人就喜欢这味儿,你经过那儿,还没到跟前,你就得捂鼻、屏气,你经过一次就象从重庆的渣滓洞经过了一次,可咱们工会的罗主席走到那儿,就总愿做几次深呼吸,象夏遇凉风,冬遇暖气,贪凉贪暖,恋恋不舍。你部属的坏毛病,你讨厌至极,可这毛病要犯在你领导身上,那就成了特点,个性,你不仅不讨厌,反而时时处处去迎合它、去奉承它。有权有势的坚持自己的观点,再错也是对的;象我这号人坚持自己的观点,再对你也会说我是固执,任性。特点不叫优点,也不叫缺点,叫个人爱好、习惯。
潘大叔的这个缺陷只所以被人们确认为特点,除了因为潘大叔是这个营儿里唯一一个最有学文的人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潘大叔懂五经四书,会阴阳八卦,能掐会算,你啥东西丢了包括鸡、鸭、鹅、猪、牛、羊,找到他,报出你丢东西或者家畜的时辰,他指头一掐,嘴里一嘀咕,给你说个大致方位,你顺着那个方向一找即准;头疼肚疼,他扳指头一算,知道你碰见了过路神,还是撞到了家亲鬼,或犯着土地爷、灶王爷了。若是犯着过路神或者什么爷了,烧三张火纸一送,病就好了。给什么爷烧的火纸不能用钱打,也不能象给过世的老人们烧纸那样,用钱打后,纸面朝外横叠,这得顺叠,烧纸送的时间必须是等到晚上,猪不叫,狗不咬,路无行人,夜深人静的时候,烧的地点也必须是四个方位,即:东南角、东北角、西南角、西北角的某一个方位的十字路口上。烧在哪一个方位角的十字路口是潘大叔事先交待好了的。若是犯着家亲鬼,他让你回去立个“柱儿”,病就立马减轻了。立“柱儿”,就是拿个碗,在碗里盛点儿水,再拿三根筷子,并在一起,用筷子头在碗里蘸点儿水,在躺在床上的病人身上按上中下点敲三下、连敲三遍,然后到门儿跟前,把碗放在门坎里面,三根筷子并拢,筷头朝下立在碗里,嘴里低声唸道:“是爷说的?”你丢开拿筷子的手,筷子若不立,说明这病痛不是爷说的,“那是奶奶说的?要是奶奶说的您就快立住(指筷子),奶奶也是好心,说孙娃儿不该乱跑,您立住,端午节到了,就给您送钱去。”许个愿,那筷子就真的立住了,找出了病痛的原因,躺在床上的病人的病痛就真的好了。
潘大叔不仅会阴阳八卦,还会讲故事,长篇故事,我们这儿的人们叫“讲故事”不叫“讲故事”,叫“啪瞎话儿”,潘大叔“啪瞎话儿”能一啪一天,或一啪半夜不歇气。他啪的瞎话儿因为长,都是大人们听,小孩儿听不懂。潘大叔“啪瞎话儿”虽然没有专业说书人那么南腔北调、抑扬顿挫,但也是说的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说到景,景让你留恋往返;谈到情,情叫你牵肠挂肚。男人们听的被老婆扭着耳朵也拉不回去。
只可惜潘大叔有那么多的文化,也生育有三儿仨女,却连一个有文化的人也没培养着,就三儿子聪明一点,也只读了三年书。这不怪潘大叔,时代造就人嘛。
潘大叔的真名叫潘世洋,好象是在我当兵期间的1978年病逝的,我至今都怀念他。
写到潘大叔,想起潘大叔,我的眼眶已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