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又飘絮了。房檐下积着薄雪似的榆钱,风起时簌簌掠过石阶,倒像是谁把碎银撒在暮春的光影里。
母亲总说这树是活账本,春天赊绿荫,秋日还黄叶,偏生那铜钱似的种子落得最是任性,不按账簿走,倒合了人世聚散的章法。
记得幼时总爱踮脚够那低垂的榆枝,青嫩的榆钱串在指间当镯子。奶奶坐在木凳上拣豆角,看我举着满手"铜钱"说要买月亮,笑得眼角纹路都漾开了:"傻丫头,月亮是买不来的。"
后来她病中常倚窗看这树,说榆钱落得越多,光阴的荷包就越轻,末了竟真在榆花纷飞那日阖了眼。如今想来,她分明早参透了这草木禅机。
柳丝儿垂得更低了,绿烟似的拂着井台。父亲在世时最爱折柳枝教我编花篮,枝条在苍老指间翻飞,倒像在编织什么看不见的网。
他说柳树最通人性,根扎得深了就能听懂地脉的私语。
那年他握着我的手在河堤插柳,水光里浮动的倒影恍如昨日,转眼二十载春秋,堤岸新柳已成合抱之木,根须早缠进了旧时光的褶皱。
春深时总见柳絮粘在蛛网上,银丝托着雪绒,倒像是时光打了个结。
邻居老太总念叨"柳絮飞完春就走",她裹着小脚在院里扫絮,扫帚沙沙声与檐角风铃应和着,渐渐扫白了双鬓。
那年清明见她独坐廊下,膝头摊着褪色的全家福,柳絮落满佝偻的肩头,竟比相纸里的雪景还要苍茫。
三更天常被榆钱敲窗声惊醒。月光漫过窗棂,满地碎银泛着冷辉,倒像哪位仙人撒下的买路钱。
披衣推门,见柳枝在月下画着参差的影,风过时沙沙写着天书。
忽然懂得奶奶为何说榆钱买不来月亮——月光原是往事的银票,夜风一吹便簌簌作响,能兑取的唯有记忆里零星的暖。
那年回老家收拾旧箱笼,抖出件父亲手编的柳篮,藤条已褪成秋叶色,缝隙里还夹着干枯的紫云英。
这篮子盛过新摘的蚕豆,装过河滩拾的彩石,此刻空空如也,倒盛满了旧日天光。柳条在岁月里愈发柔韧,像极了父亲编竹篮时的手,看似无力,偏生教人挣不脱。
暮色染透西墙时,总爱看柳梢钩住最后一缕夕照。金线在叶脉间游走,恍若往事的纹路。
风起时万千碧丝齐颤,像在弹拨某支古老的琴曲。忽然明白父亲说的地脉私语,原是光阴在泥土深处汩汩流淌。
柳根盘桓处,不知缠着多少未及诉说的晨昏。
夜深忽闻折柳声。推窗见月色如银,满地榆钱泛着冷光,柳枝在风里写着狂草。
终于懂得这满地的碎银原是光阴的找零,柳丝儿系不住的不是春风,而是我们总想攥紧的须臾。
且任榆钱铺就星霜路,由柳线引着向前走,纵使买不得三更月,到底掌心里还留着春风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