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潺潺溪流,不经意间,几十载光阴已悄然滑过指尖。然而故乡的端午节,以及与端午节有着千丝万缕情缘的那片百亩芦苇滩,始终鲜活如初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每近端午,这份对故乡的眷恋便如春日疯长的藤蔓,在心底肆意蔓延,愈发浓烈。
春天的脚步轻盈而至,芦芽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尖尖细细的,自黑土里、自陈苇叶的缝隙间探出小脑袋,吮吸着新鲜的空气和养分,宛如新生雏燕,张嘴待哺。不久,细细的芦秆上便紧裹着紫红色的外衣,节节而生。春末夏初,随着太阳越来越炽烈,雨水越来越充足,芦秆渐长,芦叶渐密,整片芦苇滩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绿色褥子,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日出二杆时,百鸟翔集枝头,叽喳相鸣;芦苇滩地洼水浅,杂草丛生,喜水的青蛙、莫名的昆虫于水中蹿跃;割牛草的放牛娃紧握着手中的镰刀,小心地拨开芦苇秆,猫着腰,撅着臀,咔嚓咔嚓地割着一簇簇嫩绿的青草。清风徐来,芦苇沙沙作响,似在低吟浅唱。滩沿边,清浅的水洼波光粼粼,倒映着芦苇和蓝天白云。此春天的芦苇滩,宛如一幅灵动的画卷,每一处景致都写满了生机与诗意。
自农历四月末起,整个村庄好似被一股夏日的热浪唤醒,处处洋溢着忙碌而欢快的气息。西南边漫山遍野的小麦与油菜,被初夏的熏风浸染成金色的画卷,沉甸甸的穗子在骄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东北边那片广袤无垠的芦苇滩,不仅是村旁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更像是端午节前最活跃最繁华的天然集市,早早地奏响了端午的序曲。村民们暂时放下田间农事,将目光投向这片摇曳的绿海。对于靠天吃饭的农家人而言,掰苇叶售卖的短暂商机,恰似久旱逢甘霖——这笔来得及时的收入,足够填满缺盐少油的灶台。油盐酱醋有了着落,生活便有了滋味,手头宽裕一些的人家还能为一家老小添置一些换季新衣,让节日的氛围更加浓厚。
东方刚泛鱼肚白,晨雾笼罩着静静的芦苇滩。三三两两的村妇便穿梭在芦苇间,衣服摩擦着芦秆和脚步踏碎陈芦叶的沙沙声惊醒了沉睡的芦苇滩。她们有的提着大竹篮,有的扛着竹筐和扁担,工具不够用的也不着急,索性脱下外套,将就着当包裹用。掰苇叶也是很有讲究的,她们用一只胳膊将几根芦苇秆搅在臂弯,够不着再往下轻轻压低一点,另一只手则用来撕掰苇叶,一片两片无数片,那娴熟的动作俨然是在岁月的褶皱里打磨出来的。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太阳慢慢爬上东边山头。芦苇滩也越来越热闹起来。彼时生产队会指派几个负责人在芦苇滩监管,不断地提醒大家:“都小心点,不要把芦材折断了,也别把上面的几片嫩叶子掰下来。”这芦材,便是芦苇䄭,村民们都深知其中道理。“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的农耕智慧。苇叶需“留三去四”,恰似古人“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生态哲学。顶上的几片苇叶若被掰下来,会影响芦苇后期生长;底下的苇叶过于老旧,包粽子易碎,难以卖出好价钱。“大家都小心点,慢一些,不要伤着芦材。”生产队长不厌其烦的提醒着大伙。“我们都知道啦!不用担心。”妇女们大声应答着。在这此起彼伏的提醒声里,交织着苇叶在掌心翻飞的脆响,胶靴踏碎浅滩积水的哗哗声,乡音俚语伴着爽朗的笑声,放牛娃高举着用苇叶卷成的大喇叭,嘟、嘟、嘟一个劲地吹着,在蒸腾着暑气的苇滩间荡开层层涟漪。日落西山时,肩挑的、手提的、怀抱的,满载青翠苇叶的人们在通往村庄的道路上起起落落,恰似在青纱帐里跳起欢快的丰收之舞。
家庭主妇们更是铆足了劲,为了能多挣些,她们近几日不分白天和黑夜奔走在芦苇滩和集市之间。掰下来的苇叶被她们小心翼翼带回家,一股脑儿倒进大锅里,添上水,盖上锅盖,烀至七八成熟。原本碧绿的苇叶在水汽的蒸腾下,渐渐变成了黄绿色的粽叶,淡淡的清香在屋里弥漫开来,飘荡在庭前院后,于是整个村庄都充满了粽叶的清香。主妇们熟练地用稻草将整理好的粽叶一把一把捆扎起来,整齐地浸泡在大盆里,次日天不亮便挑到集市上去出售。近些日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是灶内不灭火,路上不断人。
卖粽叶之时,更是考验村民们眼力与手速的时候。过去用的都是老式的杆子秤,交易全凭纸币。既要称准秤,又要算对账,稍有迟疑,客户便可能转身离去;账算错了,自己便要蒙受损失;更有那贪心之人,趁着人多起哄时拿着粽叶便走,分文不给的。小时候,常听大人们围坐在一起,谈论着这些卖粽叶时的趣事与无奈,言语间满是生活的酸甜苦辣。而这几天孩子们也像盼望着过大年一样,贫乏单调的生活中偶尔也能激起一朵朵浪花。大人们出摊回来之后总要买点新鲜的桃子、杏子或油条、麻花等这些孩子们平时很难吃到的美食,若是再买些花布凉鞋之类的,那更是喜出望外了。
故乡的端午节既是一个传统的祭祀节日,也是一个忙碌而充实的节日。待抢收粽叶的热潮退去,家家户户便开始享受节日的盛宴。包粽子是端午最温馨的仪式。母亲常备好糯米、粽叶、红豆等材料后,我们便围坐在灶台边,有的帮递粽叶,有的帮整理捆扎的稻草。看着母亲指尖翻飞,两片粽叶眨眼间就卷成漏斗状,灌入糯米后轻轻一折、一绕、一捆,一枚棱角分明的三角粽便成型了,动作娴熟得像在编织一件工艺品。我总忍不住跃跃欲试,可不是把粽叶戳破,就是让糯米漏得满桌都是。母亲见状,总会笑着戳戳我额头:“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家下手费功夫,凡事得多练练!”
母亲没进过学堂,却心灵手巧,针线活、灶台事样样精通,尤其包得一手好粽子,她包的三角粽紧实周正。不会包粽子的邻里们经常笑嬉嬉来请母亲帮忙。母亲性情豪爽,做事麻利,总是先放下自家活计,帮助她们。那时没有现成的棉线,我们便把稻草泡软,用棒槌敲打成柔韧的草绳,然后才递给母亲把一枚枚邻里的粽子紧紧捆扎起来。这草绳捆的不只是粽子,更是邻里间热络的情分。我学包粽时总是不得要领,母亲便另辟蹊径,教我在三角粽的雏形完成后,再在其下面加一片粽叶托起来,这样便包成一个矮胖的“奶奶角”,模样像极了旧时小脚奶奶的绣鞋,既稳妥又别致。此法易学好掌握,直至今日我仍会包“奶奶角“粽子。每当我想吃母亲包的粽子时,便自己动手,买些粽叶和糯米回来,包着各种馅料的粽子。那些被沸水咕嘟咕嘟煮过的“奶奶角”,好似长辈们留在岁月里的絮叨:“艺多不压身,一技傍终生。”
端午节,是一个关于记忆的节日。我们在这个节日里不仅回忆起屈原的忠贞不渝,也回忆起那些与家人共度的美好时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的叩问穿越千年,与故乡灶台上蒸腾的粽香交织在一起。这枚裹着苇叶的传统美食,何尝不是一部文化的密码?它包裹着母亲们的勤劳智慧,串联起邻里间的温情守望,更承载着华夏儿女对家国情怀的永恒追思。当我们在端午剥开粽叶时,剥开的不仅是糯米红豆的香甜,更是对文明根系的触摸,对精神原乡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