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伏案作书,署款“玉瓷斋”时突然停顿下来,说忘了“瓷”字怎么写,我在旁边提醒,您“哦”一声,满脸的倦意,低着的头快挨到桌面了,手中的毛笔在颤抖,丝丝银发晶亮晶亮的……您,真的老了!
冬至之夜,我从寒梦中惊醒,披衣,泡一杯茶。苦涩的记忆,把那个黑夜撑得很长,我没有继续入睡,不想在梦中再见到您苍老的样子。
哪有永别?每周我都与您相遇。梦,是我们们的桥梁,几百次的梦境中,有欢笑,也有苦恼,有和谐,也有争吵。我常对朋友说,只要我想梦见,您肯定就会如期而至。
您走了已整整十年。这十年,是快还是慢,说不清楚。我的淡然与揪心在时光里隐隐交替。
您一生不善自理,一大把年纪,该学会照顾好自己了。不知天堂的生活可习惯?熬夜是否有所控制?药品是否还在服用?
您的身板厚实,像堵墙,为当年的我们遮风挡雨。坎坷,您从不惧怕,视它为生活中的一剂调料,坚毅地牵着我们摸索前行。在您眼里,书籍是高贵的。家里很少添置其他家具,而书橱书架却在不断增多,上面摆满了书,也弥漫着您的味道。现在依然如此。
您的烟瘾很大,我也不逊色,为此我们都挨过母亲不少的骂,可她一人哪里斗得过我俩呢。我和您面对面而坐,烟雾中谈天说地。人生中的最后一支烟,是在医院病房的楼梯过道上,我扶您站着,您缓缓地吸了几口,掐掉了。
您患有眼疾,平时一些誊抄稿件、书写明信片的活儿,自然就落到我的身上,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有时候工作量大,我有点嫌烦,写出来的字难免潦草,您板着脸一顿数落,甚至还要求重写。我当然很生气,便撂挑子,可第二天还得干了,谁让我有您这样严谨的父亲呢。
您十分疼爱自己的孙女和外孙,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隔代亲”吧。他俩读大学时,您都亲自跑到学校,在校园里默默转上一圈,心里才算踏实。如今他们都已硕士毕业,并在上海定居、工作,您大可放心了。前几天您孙女还打来电话,说没有为您编辑作品集而懊悔。
您走的时候是79岁,这个数字成了母亲心中的一道坎,她说自己也会终结于这个年龄。一向健康的母亲在跨入80岁的次日,便绝然离开我们,她是寻您去了,不忍心您孤独。
您走的第二年,我们为您出版了装帧精美、高端大气的艺文集和纪念文集,厚厚的两本书,浸润了您的酸楚与喜悦,也凸显了您的才华与睿智。同时举办了您的书画印遗作展,规模之大,堪为安庆之最。后又举办了您与学生的同门篆刻展,展示了治印脉络和文化传承。胡寄樵艺术馆也在您生日那一天隆重揭幕,老领导赵树丛及夏树先生得知开馆非常高兴,嘱北京书家挥毫写下“治学楷模,安庆精神”八个大字,以表祝贺。
新建的安庆博物馆拔地而立,典雅气派,皖风徽韵弥漫其间。在这里我见到了您以前捐赠的太平天国钱币和战国蚁鼻钱币,还有大量您从外地征集来的各类文物。馆藏珍宝越王丌北古剑和太平天国砝码无不蕴含您曾经的艰辛付出。新馆您没去过,但那里有您熟悉的人,熟悉的文物,还有熟悉的过往。我,是您的眼睛,巡视着博物馆的各个角落,有种带您回家的感觉。
安庆英王府修葺之后,重新开放。我十余次走进去,聆听历史的声音,寻找昔日的踪影。王府,倾注了您毕生心血和情感。去年我与姐姐商量,将家藏的太平天国木质官印及罗尔纲信札无偿捐赠英王府,让这些文物觅一个更有意义的归宿。此举,正是呼应您的心愿。
您走了,很多人没有忘记您,数十篇缅怀文章见诸报刊,一些大型展览和书集还会有您的作品。《书画世界》杂志刊发一篇关于篆刻刀法研究的宏文,文章列举自清末以来的皖省十一位篆刻名家,您位居其中。外地某君手持一幅隶书作品,走进“赛宝会”电视节目,要求鉴定真伪,此作最终登上“藏宝阁”。透过电视屏幕,我一眼便知,那就是您的早期之作。
绩溪,我们的老家,您去世后,我们曾多次返回过,上个月一家人还去了一趟,带着您的照片,一路同行。那屋,那桥,那井,饱历沧桑,但依然亲切。“爸,我们回家了!”我的声音很低,但我相信您能听见。
您走之后,我重拾写作的爱好。您的点点滴滴,还是像往日那样的鲜活,涌到笔下时,一次次刺痛了我,也一次次慰藉了我。
今夜,我等您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