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孤独的老狗
在这个冬季,我在故乡风岭村住了一夜。那结满蜘蛛网的老屋,静寂的村子,让我整夜不能入睡,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无声无息的夜晚了。那一夜,天空没有星星,黑暗又重新回到了我记忆的世界里。
大约二十多年以前,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我从没有留恋过这样静寂而黑暗的夜晚。那时候,黑对于山村来说,除了有一种恐惧外,更有一种侵人的寒凉。当我的充满幻想的激情在胸口,在头脑,在眼珠里打转,甚至要喷涌出来的年纪里,我把这样的夜晚看成了生命的黑暗时期,——在过去的那一段时光里,风岭村没有给我的少年时代多少值得欢乐的日子,我只一味地在这片红土地里胡乱地生长。——我在春天里吃过刚从地里扯出来的胡萝卜;在夏天里咀嚼过未成熟的胡豆;还有秋天,那些酸涩的橘子;冬天泥土包裹的红苕……很显然,我的身体上到处都是泥土,而我的灵魂干净且朴素。在那些少年时代,我就充满着思想,我觉得,自己就是泥土里一粒随意丢弃的种子,我的命卑贱得见水都可以发芽,所以我并不配拥有多少财富,高雅的艺术,美好的爱情,以及深刻的人生……
当我开始变得沉默的时候,我只想拥有一块土地,一块属于自己的红土地。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从容地扛着锄头走向田野,活得真正像一个农民。当收获了第一季庄稼后,我就可以伸直了腰杆走在村口,或者站在小河边的那棵大榆树下,笑嘻嘻地看河沿边洗衣服的女人;像单身汉王四收获了一筐包谷,被村里人夸奖后的那种姿态一样。村里的人,轻易不会对一个老单身汉给予更好的脸色。若干年前,我还住在这个村子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常常骂我:“勇娃儿,你娃娃要是长大了娶不到婆娘,村里人坐在尿桶上都要骂死你!”所以我时时对住在村口的谷子抱着一种热切的期望,——她的花格衣服,她的长长的辫子,她的胸前抖动的肉块,她的……都能引起我内心一阵躁动。
而今夜,我就躺在风岭村一片竹林下的房子里的一张老式木床上,胡乱地想那些过去二十几或者三十几年以前的事,越是回想,越不容易入睡。
我的青春被父母所拥有的田地折磨得够呛,我年少的汗水总是滴在父亲种的包谷地里;我骑在牛背上去小河边洗澡;星光下与父亲犁完最后一块棉花地;我追逐过一只落单的小猪,无限爱慕地抚摸过它的身体,也从河沿边收割回一背青绿的草……
在那一片天地里,虽然可以常常看到旭日东升的灿烂霞光;夕阳的妩媚和神秘,以及袅袅升起的炊烟,然而劳动的艰辛,从来没有让曾经那些一辈子生活在风岭村的农人觉得那是一幅美景。只有我从那美丽的霞光里看到更多的希望,——夕阳的多姿多彩,也许是某种美好生活的暗示;而炊烟的升起,正好说明了这里是一片生机勃然的土地。那些几辈子都生活在这片土地里的农民,他们常常在我跟前说,当农民就是面朝黄泥背朝天的命,他们把自己的生活称之为“背太阳过山”。那时候我觉得好笑,我虽然认为乡下的生活过得十分艰辛,然而我瘦小的身子从未向任何东西屈服过。但是人微言轻,没有哪一个农人会坐下来听我讲讲自己未来的理想,——那些隐藏在朝霞和暮色之后的诗与远方。我常常在夕阳的暮色里,坐在村口听那些老农民讲风岭村的旧事,在叶子烟呛人的麻醉之中,他们总是从庄稼的耕种开始,讲到女人的胸脯结束,然后大笑着回归到黑暗中的瓦房里。那时候,我虽然觉得无聊,然而却又从他们无聊的大笑里感受到趣味,也许在单调苦涩的日子里,风岭村的人们,只能借助一杆叶子烟,一段黄色的憧憬,才能把日子过得有盐有味。他们的生活,就被这样的暮色所圈住了,一辈子地圈了起来。
所以他们眼前的土地,以及土地里种出来的庄稼,——半亩包谷,一线麦子,以及散落在路边的一颗胡豆、豌豆都显得异常珍贵。我记得蒋二家的爷爷曾经在路边捡了一小堆豌豆,兴高采烈地带回家炒来吃了,在伴随着两口苕干酒下肚之后,硬是让他的脸色充满了幸福的红润。后来他还乐滋滋地在村口炫耀:昨晚炒来的豌豆怎么有一股酸臭味,不知道是豌豆不好,还是酒不对味。村里一些知道原委的人大笑起来——原来那一小堆豌豆,是狗吃了拉出来的,只不过下过两场雨,冲走了狗粪,仅留下豌豆而已。人食狗拉的豌豆,狗食人拉的粪便,在山村里,似乎这样的事并不鲜见,人与狗在风岭村里,就这样和谐地生活着。
我曾经很不情愿自己要做村里的一个农民,如果命运真要如此,我希望自己是一头猪,从小做一头温暖的小猪,然而我天生没有这样的命,我得靠奔跑生活。所以,我早早地离开了这个村子,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穿梭,但是我身体里的泥土味,以及我自认为高尚的灵魂、纯洁的心灵并没有让我得到多少收获。我遇见过很多人,也做过很多事,但大都不欢而散,——人与人之间,如果注定不能相互温暖,又何必恋恋不舍?所以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不断地寻找,又不断地放弃。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过去的风岭村是那样的迷人和令人回味!
我现在就睡在风岭里一间破旧的房子里,远远地听到两声“汪汪”的狗叫。这叫声带着一种经历烟火的沧桑,撕裂地悠长,在静寂的山村,尤其是在这样黑暗的夜晚,更显得无比的清晰和刺耳。
那声音就像黑暗里一束明亮的光,划破夜的长空,让山村里的一切瞬间警醒了起来。竹林里突然扑楞楞地响了几下,像一阵风掠过一样,接着便有一阵震动翅膀的骚乱,两声鸟鸣急促地从竹林深处发出来,只是那一会儿,竹林里又迅速地归于平静。我似乎听见村口外有脚步声,一高一低,有一种急切,又有一种从容,还有一扇门突然被打开了,那种老柏木的、被虫蚀的门柱转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吱呀”的声响,像埋藏了千年的僵尸,突然复活了一般,使我听见一种遥远的、陈旧的叹息。我又听见有人咳嗽的声音,仿佛从那“吱呀”声的方向传来,又像是人家在梦里呢喃一样,絮絮叨叨不停。
接着又一声狗叫,那定是一条已经苍老的狗。它的声音厚重而沉闷,像是从地下发出来一样;那声音里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可以在黑暗里唤醒沉睡的生命。仔细听时,仿佛又充满着哀怨和叹息,一种经历了乡村变迁,人情世故,见识过风岭村多少风风雨雨的叹息。
我回村的时候,那条老狗就坐在村口的道路边,一生瘦骨嶙峋,毛发稀疏,弓着背,眼角堆满了眼屎,呆呆地望着村口的方向。我从它身边过去,它头也不转动一下,——在它的生命世界里,走过风岭村的人太多,陌生的,熟悉的,少的,老的,以及充满活力的……它都见过了,多一个我,少一个我,并不会改变一条老狗的命运。
也许那时候它像我现在一样,在夕阳下,尽力地回想起过去的美好。它比我幸运,村口谷子家的那条母狗,为它下过几窝狗崽子,而且健康又活泼,这让它觉得自己生活在这样的村庄里,是多么地有意思。而当我离开风岭村之前,谷子早已去了南方,待我再回到这里时,谷子家的狗早已不见了,只剩下残垣一片。我似乎应该像那条老狗一样,静静地坐在村口,怅然地张望,呆呆地回想。
也许那条老狗比我幸福和快乐。年轻的时候,它可以在村里的田野山弯到处疯跑和撒欢,它穿过麦子地,钻进包谷丛里,把尿撒在打骂过它的邻居的土墙角,——年轻的力量、愤怒的气息使它的尿撒得又快又急促,居然把墙角冲出一个泥窝来。它可以任意地想念村里的一条母狗,想得实在高兴的时候,它就把下体肿胀的东西抬起来,露出血红的部位,让那些年老的生命看了汗颜,指着它骄傲的身躯大骂:“滚,你那不要脸地狗鸡巴!”它却不以为然,仍然高昂着头,把尾巴翘得老高。
在风岭村里,一条狗是自由的,它可以不为生存担忧,也不会为了争夺一块狭小的土地瞎动歪脑筋。人不一样,人的脑筋动得越多,他就越痛苦,所以人不如风岭村里的一条狗。狗从没有出过村子,所以它不会被外面多彩的世界所迷惑,它的理想,就是找更多的母狗,生更多的狗崽子,——当生命仅仅为了繁衍,它的生活就过得简单而快乐了。
一个山村,可以少去了许多人,却不能少了狗,所以有时候我特别羡慕那样的一条狗。如果山村的夜里,听不见狗叫,这样的村子就是荒凉的,这样的夜也就是孤独的。
如今,这条狗已经老了,饲养他的主人早已经离开了村子,人们身上的汗味少了,炊烟很少从村子的竹林里升起,村口外那些趣味的笑谈,也就成为了故事——风岭村也许就快老去了,我却很幸运,我现在才正值中年,我有大把的时间,躺在这间破屋的旧床上,重塑过去,做着与那老狗不一样的美梦……
2022年12月11日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