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喜欢走人户,最喜欢去淮口的大姑家。大姑家的孩子比较多,和我年龄相仿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都有好几个,他们带着我一起去帆布厂看电影,去白塔寺爬高,去沱江里洗澡,去军区边看解放军等,好玩得很。最重要的是,大姑家中午偶尔可以吃肉,晚上还经常吃面,不像我家,早饭红苕汤,晚饭汤红苕。
九岁那年的暑假,阿爸有事去淮口,我像跟屁虫一样又跟着去了。
大姑喜欢我,小老表们也喜欢我,要留我多耍几天,我也想耍。阿爸说:“你娃敢不敢一个人走路回家嘛,如果敢,就让你娃再耍三天,然后各人自己回来。”要知道,淮口到平桥虽然是大路,但有四十里路程,那时没有公共汽车,只有拌响脚板(走路的意思),而且一个人走的时候,沿途的狗和人我都怕,但那时刻的我居然毫不犹豫地说:“敢!”
二
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我不得不回家了。
早晨上路时,大姑撩起蓝布围裙,竟拿出了四个鸭包蛋给我。说:“注意安全,包蛋路上饿了吃。”如果是一个包蛋的话,就是给我路上吃的,四个就是她讲的礼性了,有希望我带回家去的意思。
天啦,太惊喜了,那可是包蛋啊,香得死人的包蛋啊,而且是四个包蛋啊。那时普遍穷,只有过端午节的时候才偶尔吃得到的好东西,而且哪里可能一个一个地吃,都是一大家人总共就一个两个而已,分到自己时,可能只有一小牙了,是平时根本吃不到的稀罕东西。一想到那个味道,我就哈喇子直流。
大姑太好了。
我一路都在惊喜中,手摸着包蛋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第一个想法是,我要把这份惊喜带回家!要与阿爸、阿娘和两个弟弟一起吃。而且分配方案都有了:阿爸、阿娘是大人,一个人吃一个;包蛋是我带回来的,我也吃一个;两个弟弟都还小,那就一人吃半个。
我一路走,一路摸着包蛋,那蹦蹦跳跳的样子,任何人都看得出我的快乐。
三
还没有走出多远,本来吃得饱饱的我,突然就觉得有点饿了。
咋办?
想着大姑说的“路上饿了吃”,那我就吃掉我那一份——一个包蛋,把另外三个带回家。
我选了最大的那个包蛋,在路边的石头上轻轻一敲,草木灰很快脱落,蛋壳也裂开了口子,我三下五除二剥去蛋壳,一颗光滑、晶莹剔透的包蛋出现在眼前,散发出烧碱的冰凉气息和嫩竹芯般的清香。亮晶晶的蛋白里已经有了松花,鹅色的蛋黄已经凝固。看着就直流口水。
好久没有吃到这味道了,用嘴咬开蛋白的一刹那,香味就传遍了味蕾,我竟舍不得吞下喉咙去。为了放慢吃的速度,我一点一点地把蛋白掰着吃,就像以前把一小片瘦肉撕成一丝一丝地慢慢吃一样。享受啊,幸福啊,百感交集。当一小块一小块的蛋白滑进肚里时,我的脸上一定是发着光。吃到蛋黄时,我用上下四颗门牙轻轻咬开,内里是略微有点流动的蜂蜜样的东西。这蛋黄的香又是不同,那更厚重的香味在舌苔上散发开来,呀呀呀,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四川有个形容烫人的说法叫巴倒烫,这个蛋黄的香可以叫做巴倒香:先香鼻子,再香嘴巴,然后,喉咙、肚子一路巴倒香下去,简直香得死人。
吃得再慢,一个包蛋还是很快就消灭掉了。
吃完后,又有点后悔。回家后看着阿爸、阿娘、两个弟弟吃,我肯定会眼馋,还会想吃的,可那时,我只有流口水的份了。
四
走过了高板就相当于走完了路程的一半。但还没有到高板时,我就又饿了,而且这个时候的饿和刚才完全不同。因为领略了包蛋的美滋味,一想到那个味道,喉结就像抽水机的活塞般上下着,胃袋像被猫爪挠着了麻袋一样,完全控制不住。包里那三个包蛋对我的诱惑,那种心慌暴躁的感觉又像饿狗看到了骨头。咋办?
再要想吃,也得给自己找到理由。嘿嘿,就像上游的狼要吃下游的羊一样,一个“你弄脏了我喝的水”就够了。我的小脑袋迅速转动起来:阿爸、阿娘一人吃一个,而两个弟弟一人吃半个的话,弟弟们会不会觉得不公平呢?不如他们通通一人吃半个。这样的话,就多出来一个。那我就吃掉这个“多”出来的包蛋吧。反正大姑说了给我“路上饿了吃”的。
从剥包蛋到吃到嘴里的速度,比刚才的思想过程快多了,“咕儿”、“咕儿”几声就进了肚子。
吃完了才又开始后悔,一是还没有怎么回味就下去了,二是担心阿爸、阿娘万一晓得我一个人吃了两个包蛋的事后,会不会骂我。痛定思痛,下定决心,绝不再吃,一定要把剩下的两个包蛋带回家去。那时,阿爸、阿娘想到是我把大姑给我饿了吃的,那么香的包蛋带回来给大家吃,还是要表扬我是一个孝敬父母、亲爱弟弟的乖孩子吧。
五
四十里路,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远了。走到玉河公社时,时间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毒得发白,我的影子缩成脚下一团黑炭。疲倦、饥饿的我,书包里那两个包蛋的存在像两块烧红的火炭,隔着粗布做的裤子都能感觉到烫我的腿。仿佛又有一只大手,在扯着我的喉咙:“我要吃包蛋,我要吃包蛋。”
咋办?
我心里虚弱地说:“包蛋早就分完了,已经没有了。”
它却理直气壮:“你有,而且有两个,就在你的书包里,我都看见了。”
我争辩道:“那是阿爸、阿娘和弟弟们的。”
它也理直气壮地说:“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大姑给你路上吃的。”
我犹豫了,说:“确实,我真的饿了。那就再吃一个?”
它竟然毫不犹豫,毫不客气地说:“吃,吃!”
于是,包蛋的蛋白又在齿间弹跳,蛋黄也在舌苔上夸张成了世间最好吃的味道。
就这样,书包里的包蛋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吃了后,我又在后悔:“我咋能这样呢?我咋能这样呢?我咋是这样的人呢?”我都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了。
六
硬着头皮往前走。边走边想着回去咋跟阿爸、阿娘交待了:
撒谎说大姑只给了我一个包蛋,我舍不得吃,带回家来给你们吃?那他们咋分,他们信不信,他们会不会认为大姑小家子气?不行不行,大姑对阿爸和我都这么好,让阿爸、阿娘他们误会大姑,我自己都不准。何况大人、老师说了的,小孩子要诚实,不撒谎。
老老实实说大姑给了我四个包蛋,结果只剩下一个了?这样的话,阿爸、阿娘会不会说我太自私?不行不行,我不自私,我不能自私,包蛋那么好吃,我都给你们留了一个。咹?四个包蛋,你一个人就吃了三个,还叫留了一个?
……
我后悔、难过得已经不能再想下去了。
就在刚才想到“包蛋那么好吃”的时候,我走到了离家不到三里路的三花堰,再坚持一会儿就到家了。
小孩子心性,一会儿捉蜻蜓,一会儿捉蝴蝶,此时,一群正在堰塘里游来游去的鸭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它们一会儿在水面这里戳戳,那里戳戳,一会儿还潜入水里找鱼虾,偶尔吃到鱼儿的时候还相互争抢,玩得可欢了。我的思维又发散开来:鸭子吃了鱼虾,下蛋都要勤些,下的蛋都要大些,包成的包蛋都要更香些,这么多鸭子,要下好多蛋啊,可以包成好多包蛋,吃都吃不完……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又想到了吃,嘴里的哈喇子又流了出来,喉咙又伸出了手,咋办?
书包里仅剩的那个包蛋,表面上的草木灰,早已经被我的小手一路上的摩挲都掉完了,变成了光滑的鸭蛋,只差剥掉蛋壳一步,就像时刻准备着被我吃掉一样。
“砍了树子免得老鸦叫!”
与其只剩一个包蛋说不清楚,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吃完了事。我一下子就浑了:大不了回家什么都不说。
喔豁,四个包蛋全部扫光。
吃完后,我的肠子都悔青了,走到家后面的罗公庙梁子上时,竟不知咋回家了。
七
天快黑时,我终于晃到了家。
阿爸看到我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儿的,以为是饿坏了,关心地问:“什么时候从大姑家走的啊?”
我说:“吃了早饭就走了。”
他说:“走那么久啊,不是现在都还没有吃晌午?”
我有点犹豫:“吃了,大姑给了我包蛋。”
阿爸抚摸着我的头,说:“一个包蛋不顶事,现在肯定是把我娃饿安逸了。”
我一下子窘迫起来,做贼心虚,犹犹豫豫地说:“不止一个。”
阿爸说:“两个?”
我更加难堪了,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地说:“不止两个。”
阿爸一脸惊异:“未必然三个?”
当我沉默半响,嗫喏着,脸红筋涨地、艰难地说出“四个”的时候,再也绷不住了,竟抱着阿爸的大腿,“哇哇”大哭。
写于2025.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