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我出家门前往菜市场买菜。走在一户临街摆放笨重的旧木桌前时，突然，该户屋檐下栓着的一条大黄狗，趁我不备屏住呼吸闪过桌底，凶狠地猛扑了过来。直至咬住我的鞋面时，才发出了汪汪的狂吠声。这冷不丁的突然袭击，待我作出反应时，那恶狗早已逃之夭夭了。
事发后，我迅速查看脚上被咬的鞋面，前端出现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窟窿。当时心中很不是滋味，一只好端端的回力轻便鞋，秒间变成了残缺的废品。于是，我蔫头耷脑地回到了家里，将这事如实地告诉了老伴。气得老伴呼我将鞋子扔掉，说不能再穿了。而我认为她说得虽然有道理，但想到这鞋合脚舒适、行走快捷、样式也不赖，且陪伴我多少年。脱下后还是舍不得，遂执着地放在了鞋架上。这一刻，也让我忆起了在旧日的时光里，那些与鞋有关的事儿。
初始与鞋结缘并产生了依赖，应该是少年时期。记得有年春节初一的那天，全家人吃过早饭后，母亲拿出她精心制作的布鞋，逐一分发给每一个人。轮到我的是一双灯心绒鞋面，两边呈耳状且有松紧带的平底鞋。接过来上下翻看，顿觉样式新质量好，心中格外地兴奋。然在脱去旧鞋换上新鞋的过程中，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双脚就是插不进去，情急之下责怪母亲，甚至产生了不愿穿的念头。母亲见状并没有气恼，而是拿来了一只长不过五寸、略显微弯、两头宽窄及扁平不等的铜质鞋拔子，要求我将新鞋先试在脚上。待怎么也拔不上时，她用鞋拔插入鞋的后帮，继而贴进我的脚后根向上使劲一拽，鞋终于驯服地落户在了我的脚上。
穿上了新鞋自然是荣耀，然还没有走上几步，问题又来了。五个脚趾像被捆绑一般，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挤得胀痛，此时，我深感鞋的尺寸太小了，脸上又泛起了愁云。母亲笑着安慰我说，新鞋就是这个样子的，在地上踩一踩、走一走就会宽松了。考虑到是新年的习俗，我不敢与母亲顶嘴，只好忍着痛穿着它与邻居发小一道，像山羊般奔跑在村庄的前后。
春节刚过，这鞋穿在脚上还真应验了母亲那句话，似乎没有了痛的感觉。于是，在那个每年只仅有一双新鞋的日子里，这鞋便成了我朝夕相处的好伴侣。比如上学读书、田畈砍草、村内拾粪、上山筢柴，全都离不开它。时间久了，鞋底却被路面磨出个不小的孔洞。再次走在砂石路上时，便有碎石硌脚阵痛的感觉，显然，也萌发了不再续穿的想法。
这想法被母亲知道后，夜里，她背着我独自坐在煤油灯下，找来一块破烂的鞋帮，用锥子和细麻绳就着孔洞认真缝补。结束后将补过的鞋递到了我的面前，说再甭担心有砂子硌脚了。此时的我，见到这鞋怎么也不顺眼，唯一的抗拒就是侧转身不理会。在一旁的父亲见到我倔强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遂动情地对我说，他的母亲一一我的奶奶三十几岁就病故了。那时他还不到十岁，每次出门时苦于没有鞋，到了三九严寒的冬天，仍然赤着脚走在雪地里。父亲的话顷刻让我的心软了下来，只好接过母亲手中补过的鞋，继续穿。
到了十多岁的时候，每逢学校放暑假，我都参加生产队组织的双抢劳动。当年双抢的主要阵地，是离村庄较远的圩区，而连接圩区与村庄的那条土路，弯曲、狭窄且被浅表的灰尘所覆盖。这些灰尘在烈日和流火般空气双重作用下，熏烤得热辣滚烫。脚走在上面，大人们穿的是自己精心编织的草鞋，而我们穿的是脚趾裸露、鞋底断裂的陈旧破球鞋。若步子迈得稍快时，溅起的灰尘沸水般沾在皮肤上，仿如针扎隐隐灼痛。几天下来，脚底便出现了大小零星的水泡，也让人对自己的命运心生抱怨。
白天在田里双抢，到了夜里，村庄人吃过晚饭后，为了消除一天的暑热，大家携带身子躺平或仰卧的纳凉工具，集中在门前的塘埂上。若要相互走动时，脚上几乎趿着一双拖鞋。那时的拖鞋，可不是现在人们眼中款式新颖、质地柔软、塑胶防滑的店家商品，而是将一块较为结实的小木板，加工成与脚尺寸相仿的模样，前端用旧皮带作为半月型的鞋套，两头用钉子固定在木板的边沿。然而，这种材料粗劣、结构简单、外观笨拙的拖鞋，对于从未拥有的我，穿上它觉得也是别样神气。不过，一旦抬腿走路时，倒又觉得枷锁般难受，脚底坚硬，重心不稳，步子不敢加快。清晰的记得就有那么一次，傍晚洗澡出澡盆时，穿着木拖鞋没走上几步，因缺失弹性脚趾滑出了鞋板，身子遽然歪斜打个趔趄，整个人险些倾覆在水塘里。
随着岁月的流转，我相继读完了初中、高中，直至后来成为了回乡的知青。在这些年里，因年龄渐次的长大，心智也慢慢地变得成熟，深知着装打扮是年青人不可愈越的门槛，也成了我的向往和追求。每当在公众场合，看到有人脚穿一双白球鞋，显赫不同凡响的风采时，心中便暗自顿生羡慕。尤其是自己劳动在田间地头，远远看见大路上行走的年青人，脚上的白球鞋在阳光下于风中，缱绻相依尾随前移，有节律的步子形成洁白的弧线时，遂深深为之感慨，那简直是普通人眼中最美的风景。同时，便酿成了我自愧弗如的心结，但也成了我逆天改命的动力。于是，心中萌生了好想好想有那么一天，我也能成为面前这位最耀眼的他。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感激党改革开放的普惠政策，我终于实现了当初回乡务农身份的转变。踏上教育岗位于第二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上课结束后走出教室时，忽然听到校工会作出一个决定一一给每位教职员工免费订做一双毛皮鞋。这个消息对从未穿过皮鞋的我，不啻于惊闻个特大的喜讯。终于领到这双精致的毛皮鞋那天，我捧在胸前上下左右来回翻看，感到缕缕地亲切和温暖扑面而来，平日里如同宝物般予以收藏。直至天寒地冻时，穿上它走在雪地里，那“咯吱咯吱”的回响声;穿行在小镇的青石板街道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叮当声，似阵阵旋律抚慰着心灵。由此油然绽放在脸上的笑容，洋溢在胸中的自豪感的那一刻，是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的。于激情荡漾中，仿佛这毛皮鞋就是身份的象征，跨越社会阶层的见证。
时光知味，岁月沉香。如今，商铺里各类款式新颖、匠心独运、时尚前卫、格调高雅的亲民鞋，可谓琳琅满目、悦心养眼。让人领会到这是社会进步的智慧体现，是经济繁荣的异彩纷呈，更是在丰富人们物质世界、陶冶人们精神境界、提升人们时空眼界的进程中，展现出最有诗意的窗口。
由此我幡然醒悟，倍感到老伴的话似乎有些道理，而我的做法又缺失了什么。同时，也对与时俱进的内涵有了更全面更广泛的理解。愿青涩的过去不再重演，愿灿烂的前景如约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