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感悟

孤独的守夜人·阳雀一直在山湾里鸣叫

作者:秋水翁   发表于:
浏览:0次    字数:2570  手机原创
级别:文学童生   总稿:5篇, 月稿:26

  一

  一只鸟儿藏在一棵大树上,扯破了它的喉咙,用“桂桂阳、桂桂阳”的长长呼唤在风岭村的山湾里鸣叫,那声音紧紧地抓住我沉重的脚步,把人的心一直往红土地的最深处拉扯;又把飘荡在空中的汗味和庄稼成熟的气息扭在了一起,然后抛向天边的那一抹夕阳里。

  黄昏的时候,我两手空空,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踩着柔软的红土地回到了竹林下的老屋。春末夏初的阳光在泥巴上残存的余温,把风岭村的热情和期待、辛酸与无奈,一股脑儿地从我的裤腿钻入,然后又烘遍我的全身。我双手推动那扇沉重的木门,它顺势发出一声“吱呀”的叹息声,像是从历史的尘埃里传来的一声熟悉的呼唤。堂屋里一片暗黑,只有夕阳的光辉从门框上的空隙里穿过,把我的影子连推带搡地往堂屋里面挤。然后又把影子拉长,一半平铺在地面上,一半挂到了墙壁上面。墙壁上曾经挂着爷爷婆婆的照片,年岁太久,照片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他们在世的样子了,我知道他们已经走远,远得我早已看不见他们的背影。现在好了,我的一半也挂了上去,如果我走得更快些,也许能追上他们的背影,那样我就能和他们一起走进这片土地的深处。那些被窗棂子分割的光线,照在墙壁上,——暗红的石头突然就能看到清晰的錾子印迹,它们从石头一端向另一端延伸,深浅不一地重重叠叠,像父母额头的纹路——永远也抹不平的样子。

  石匠的手锤落在錾子上的那一刹那,石头便留下一个浅浅的、泛着白光的窝窝,然后錾子沿着那个窝窝一直向前延伸,由深入浅,石头便留下了被敲打的痕迹,从此永久地安放在竹林下的老屋里了。

  二

  那些痕迹清晰而新鲜,像极了王四脸上留下的麻子。王四现在与爷爷婆婆一样地走远了。在我的印象里,他只留下一张红棕色的麻子脸。他一生并没有住进过由红石头码起来的平房,尽管他曾经是一个石匠,手锤和錾子的响声在他的手上留下过无数的老茧,——那样的老茧厚实而坚韧,摊开去,就能把岁月的窗户纸轻易地捏得粉碎,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修一间布满錾子印迹的石头房子,就迅速地老去了——跟他一起老去的,还有风岭村的旧梦。那些码房子的石头都埋在红土地的深处,也埋在风岭村人的骨子里。它们需要有人用锄头把泥土刨开,然后用撮箕运走,才能看到它的真面目。王四一个单身汉,没有那么多人手帮他把红泥巴刨开运走,一个老了的单身汉,无儿无女,修平房又有什么用?所以石头在王四的生命世界里,永远暗无天日,那些布满錾子印迹的条石,成了他一生的梦。他的两间土墙瓦房已经够他住的了,瓦房的四周,早已堆砌着大大小小的石块,长的短的,方的圆的,厚的薄的……那是他已经过世多年的老母亲留下的,那屋檐下每一块堆砌的石头,都记载着一个老人的心愿,所以在风岭村的旧时光里,都藏着他们石头般的梦想——在这片红土地上,只有无用的人,没有无用的石头。

  王四的瓦房里其实只需要一张床,一口灶。风只要吹不进黑暗潮湿的屋子里就好,雨滴也只能在瓦片上停留,发出滴答的声响,在暗黑的夜里,只有他听出了雨滴里的孤独——那些住进平房的人们,已经极少听见雨滴打在瓦片上的声响了。一个人的童年记忆中,如果没有雨滴的声音,他的童年一定少了一些乐趣。时光的雨滴就顺着瓦槽一直向下流,滴在屋檐下的石块上,最后化成了青苔。所以生活的日子对一个老单身汉来说,就像瓦片上的雨滴,一滴两滴地从声响里变成了最后的一抹青色。

  最后的一抹青色,总是在夏日的黄昏里,消失在残阳的余光中。我记得王四最后的模样,那时候阳雀也如今天一样,一直在山湾里鸣叫,他却一个人坐在村口的一棵苦楝树下,手中拿着竹筒的烟杆,一端已经烧出了黑色的豁口,另一端留下的满是岁月的牙痕。夏日是风岭村万物生长和禽兽合鸣的时节,王四却在夏日的黄昏里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他只是呆呆地坐着,像秋收后遗忘的一根苞谷杆,在夕阳下孤立地站在荒野中,——只要风胡乱地吹一下,就会瑟瑟地抖动着那单薄的身子。他磕了磕烟杆上的灰,抬头望见我回村的样子:一个年轻的生命,挺直的腰杆,背对着夕阳,迈着沉重有力的步子走到了他的身边。我掏出从村口代销店买的香烟,撕开烟皮,抽了一根出来递给他,他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接了:“你回来啦?”——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下发出来一样。我说:“是啊,坐车回来的。”他的眼睛再次地眯了眯,像久未睡醒的样子,眼角的眼屎和暗黄的眼泪交织着,在一眨一睁之间,被挤出又收拢,混在满脸的褶皱里,像一团揉乱了的麻线。他的眼神充满了好奇与浑浊的光——我是一个他曾经熟悉,而现在实在想不起来的人了。

  三

  山湾里的阳雀一直扯着喉咙在老屋外鸣叫,天边的最后一丝霞光也淹没在它的呼喊声里了。婆婆在世的时候常说,阳雀总在山坡青绿的时候从天上飞回来,它的每一声鸣叫,都是对亲人的呼唤,从白天到夜晚,不休不止,直到啼血而死。所以我记得童年的梦里,总能听见夏天里一声亲切的呼唤。竹林下的老屋里,除了我和被分割的光线外,空无一人,我故意地咳了两声,除了影子,也再无声响。我放下背上的背包,赶着夕阳落下去的方向,走进了暮色中的田野。

  田地里留下一大片割倒的油菜,横三竖四地躺在红土地上。在渐暗的暮色里,它们由黄变白,既而灰暗下去。收菜籽的连枷声在田野的一角有节奏地响起,时轻时慢,一轻一重地配合着,那声音在空旷的山湾里传递,倒像空夜孤灯下的木鱼声响。我立在田野中,试着喊了一声:“爸!妈!”连枷声突然停了下来。“勇娃儿!是你回来了么?”父亲的声音正从田野的那一角传来。我寻声望去,像走失了父母的一头羊羔,四蹄蹦跳着往前跑。月光开始从老屋后的竹林上空升起,田野里一片皎洁的月色。虫声、蛙声相合,伴了父母筛菜籽的声响,像轻风细雨般呢喃。父亲把筛完的菜籽装进蛇皮口袋里,然后把一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他一弯腰便扛起了另一袋,母亲拾掇完连枷和灰筛,于是三个人,两个躬腰驼背的老人,一个中年大汉,一高两低地蹒跚在月色下的旷野上。我们穿过田野的最后一根田坎,在月光下,田坎边突然多了一座新坟。父亲说那是王四的坟:“人活着的时候,倒像坟头初生的一把青草,死了的时候,大伙儿把他瓦房边的石块收拾了,便砌了这一座新坟。”我定睛看时,只见他的坟用红色的条石码了边沿,錾子的纹路在条石上清晰可见,在夏夜收获的月色里,正伴了虫鸣蛙声,也伴了阳雀“桂桂阳、桂桂阳”的鸣叫,呈现出一片朦胧的清辉。

  2025年5月23日夜于金堂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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