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鲁西南大地上，在贫瘠的时代，地窨子就是用来保存蔬菜水果的宝库，它像一只埋在地下的陶罐，盛着一家人熬过饥饿的希望。
小时候，姥爷在我身上绑上绳子，把我续到地窨子里面取红薯，他用粗壮的大手一截一截把我放到底，黑漆漆的地窨子里有红薯、土豆，还有姥姥捆扎得整整齐齐的蒜菜。我害怕漆黑的洞里会突然窜出一只老鼠或一条蛇，我就告诉我姥爷，我说：“姥爷，我害怕。”姥爷微微笑，他自信地说：“别怕，有东西出现时你就喊一声，我就嗖的一下把你薅上来。”我提着像金元宝一样的竹篮子，把我装进去的红薯数量大声地数出来，大声数出来的过程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是让姥爷知道我装了多少红薯了，当我数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姥爷就喊我说别装太满了，姥爷提不动，我把红薯装得满满当当，用绳子固定好然后让姥爷拉上去，然后他再把绳子提溜下来拉我上去，我的两只胳膊放进绳圈里，姥爷再一截一截地把我拉上去，我能感受到他的两只手轮换拉绳子的轻微的波动，直到我从地窨子里探出头，他就用两只手一起发力把我拉上来。看着我装得满满的元宝篮子我就开心地笑，那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他们一夸我，我就高兴一整天。
姥姥披着围裙，用一把木柄的锈迹斑斑的小刀给地瓜打皮，我蹲在旁边看，边看边问姥姥：“我拿上来的红薯好不好?”姥姥边削皮边说：“好，俺港的拿的红薯最好了，等着姥姥给你煮红薯吃。”姥姥把削好皮的地瓜清洗干净，然后拿在手里一刀一刀咔咔地往锅里砍，她的手法娴熟丝滑，看得我津津有味。
她煮了一大锅的饭，在篦子上溜上热水供我们洗手，姥爷压着水井取出干净清澈的水往水缸里续，小小的一间厨屋，装载着满满当当的温情，厨屋里的烟火气至今都保留在我的记忆里。姥姥系着围裙用她胖乎乎的手带给我无限的美味，茄子的腿她总不舍得丢，放在锅里总能炖出的肉的味道，她的手也剥过无数的玉米、刨过无数的花生……她是一个勤劳的肯吃苦的伟大的妇女。
众多儿孙里我最受她宠爱也受她宠爱最多，她不认识字，每到晚上新闻联播的时候我就会把电视上我学到的汉字读给她听，她总说我肯定能上好，她告诫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我读一年级的时候我们村还没有小学，我就在姥姥姥爷家上学，姥姥把我和表妹吃喝拉撒管的无比周到，早上做好饭她就到村口接我和表妹放学，我和表妹都特别爱吃她做的饭，就是她做的菜里的汤都会被我俩瓜分得干干净净，有一次她刚做好的菜被端上了桌，我和表妹就把馒头一块一块地撕好，准备蘸菜汤吃，此举遭到了姥姥的训斥，她说：“不许这么吃，刚上来的菜人家都还没动，不能这么没有礼貌。”姥姥的餐桌教育让我养成了一生的好习惯。
三年级的时候我父母外出务工，姥姥几乎每周都会来我们家看我，她会从集上给我带包子，我奶奶家这边兄弟姐妹众多，姥姥怕我吃不上，她总是要看着我吃饱才肯离开，那年，我需要一本作文书，姥姥带我去集上找书摊，买书的老板说他就是老师，推荐给姥姥各种各样的作文书，她不太懂，在老板的讲解下她毫不吝啬地给我买了一本带拼音的作文书，我拿到那本胶印的作文书后就用功的学，我想早点有出息让她享上我的福。周末的时候姥姥让姥爷骑自行车把我接到她身边，她会张罗家里边所有好吃的给我，周日临走时姥姥还会给我一张10元的钞票，我会永远记得那天她从电视下面给我取出一张10元的钞票，她一个对自己吝啬得不能再吝啬的人，给自己的外孙一掏就是10块钱，她让姥爷骑自行车送我回家。就是从这张给我10元的钞票的时候，她开始被病痛折磨了。
我知道她得了不好的病，母亲带我去看她时，她还站在圆圆奶奶门口和村里的妗子们、嫂子们聊天，她看母亲来了，就跟着一块往家里走，那时候她的身上还很有肉胖乎乎的。疼痛开始侵蚀她的身体，她渐渐连饭也吃不下了，地窨子里的红薯发了芽，姥爷蹒跚着下去收拾，上来时喘得像破风箱。有一次她尝到了一包干脆面，她说想吃，母亲和姨给她批了一箱干脆面回来，姥姥知道我从小就爱吃方便面，小时候她也让父亲去批发方便面给我，她拿她的干脆面给我吃，打开了口，母亲不让，姥姥说她新开的口，她没动。那次是我吃得最难受的一次干脆面，我看她坐在床边，无助的爱怜地看着她身边的人，屋子里很静，只有我嘎吱嘎吱吃干脆面的声音，我一边咀嚼，一边想哭，那声音像钉在心上的铁钉。
她再站起来时已经很困难了，舅舅拿着注射器往她千疮百孔的身上注射止痛药杜冷丁，残存的药液呲喷在门口的石榴树上，石榴叶被腐蚀的发黑，整棵树都枯萎了。像她这样会过日子极其俭省的人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她高大的胖乎乎的身体畏缩在堂屋当门的破旧的小床上，中秋节前夕的一个下午，我奶奶买了月饼拉我去看她，她躺在床上望着我认出了我，我喊她：“姥娘，姥娘。”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喉咙里嗯嗯的响动，她不舍得看着我，在那个夜晚她就走了，我见了她最后一面。姥姥走的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我跪倒在她的灵前，任由雨水浇灌。
姥姥姥爷家里面因为姥姥的离开空落落的，姥爷肯定难过极了，厨屋的烟火气冷了几分，只剩下了他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姥爷还是每周都会让我小姨把我接到他们家去，没有了姥姥，那种来自母性的爱意少了很多，姥爷的自行车也渐渐锈钝了，载过我和姥姥的后座永远空着。五年级那年，姥爷让小姨接我到他家，我和表妹去北地山楂林摘了半桶山楂，酸得姥爷龇牙咧嘴，半桶山楂在家里晾了一天多，要是姥姥在，肯定会给我们做成美食，那天我和姥爷睡在一张床上，那是我唯一一次和姥爷睡在一起，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想我姥姥了。
自姥姥去世后，家里的地窨子基本上不会再存放什么东西了，姥爷只会把白萝卜这些放下去，再后来他索性都扔在堂屋的地上，他的力气不如以前了，再也不能从容地把我从地窨子里放下去再拉上来了，我也渐渐地长大。
我开始了初中高中的学业，回家的次数少了，去姥爷家的次数也少了，每次回到家我都会去看他，姥爷开始给我讲他的故事，讲他打牌赢了多少钱、赶集买了什么菜……他的承载过我和姥姥的自行车成了他家里唯一陪伴他的朋友，他骑车载着姥姥去我家看我的场景永远不会再有了。
他贯穿着给我讲述了他一生的故事，我看到了那个在历史洪流中渺小的个体拼尽全力努力生存的一生。他给我讲述他流浪的故事，他弟弟的故事，他舅舅的故事，他坐在夕阳中回顾着自己的一生，他每次都要留下我吃饭，我每次都说忙，总是吃不到他用心张罗的简单的饭，他的家里更冷清了。
上了大学后我又读研究生，一直到工作，回家的时间是越来越少，像姥姥说的，我算是上学上好了的那个，表妹也是上学上好了的那个，从研三开始，我每次回去都会给姥爷200块钱，然后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听他重复的讲述自己的一生的故事，他总告诫我，在外边干活要听人家老板的话，别逞能。他的话我一直记着，只是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聊天了。最后一次，他走出门口送我，招着手跟我告别，我掏出手机拍到了他转身回屋的落寞的背影。
姥爷走的那天，父亲通知我从天津回到山东老家，去送他，圆圆奶奶也老的不成样子了，她过来吊唁，坐在姥爷棺材前喃喃自语：“我嘞大叔，你也走了，咱们村头以前咱俩还能有个伴，现在你也走了，就剩我自己了，那天你煮了花生还喊着让我尝尝，你说你咋就走了，你说这次不中了挺不过去了，我嘞大叔啊，你一路走好!”
我跪倒在他的灵前，趴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雨下的格外的大，和姥姥走的那天一样。我的膝盖砸在泥水里，混着雨声的哭喊被风吹散——就像多年前那个被地窨子吞没的童声，再也没人稳稳地拽住绳子的另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