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沟是一个小墟子,很小很小的那种,当时全墟不外五、六百户人家,三、四千名居民。这几百户人家有些是几代人居住在这里的,相互之间不是沾亲就是带故,谁家的锅底有几层黑灰,彼此都一清二楚。所以,虽然文革的风暴骤然而起时,小墟的年轻人也臂裹红袖章游行了几回,声嘶力竭地喊过几轮口号,但除了家家户户的门口画上“朵朵葵花向太阳”的忠心画、公家单位的墙上多了几条红标语之外,整个小墟也没有多少变化。毕竟这小小的墟圩里,怎么闹腾也没有多大的前途,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什么矿产资源,更没有什么工厂,交通也不方便,几只小青蛙在井底里翻不起什么风浪。年轻人们闹腾了一阵子,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回去跟老子阿奶走墟或是接一些手工加工的活计来赚几个小钱柴米油盐地过日子。所以,到了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大沟就基本上平静下来,居民们的生活又是不紧不慢地过下去了。
日子正常地往下过,那么各种传统的节日也在悄悄地恢复,年轻人们再怎么破四旧,那粉酥、煎糍的香味还是能塞住他们嘴的。
大约是1971年的农历四月中旬,我阿公向阿婆发话了:“屋里还有几斤糯米,五月节包几条裹粽给阿富、宏仔吧。”(阿富是我的四舅,宏仔就是我了)包裹粽,阿婆是极力赞成的,于是,两位老人就开始精心准备各种馅料。
阿公在一个墟日买回了十多二十个鸡蛋,也买回几斤虾,又借了两个细密的铜丝箩斗,将箩斗架空在一个瓦钵头上,一个个的鸡蛋就打开在铜丝网上,蛋清从网眼渗下瓦钵,蛋黄完整地留在了丝网,每个蛋黄还要均匀地洒入细盐。打完了这些鸡蛋,阿公端着箩斗放到门口的大石板上晾晒。那些虾是要做虾仁的,阿公将虾烫熟倒入一个小竹箕里,放到阳光下暴晒。
这时我就要担负一项重要的工作:赶猫。因为闻到蛋黄或是虾的香味,猫肯定要来偷嘴的!到了晚上,这些蛋黄、虾干放入吊篮里严密的盖好,防止老鼠、蟑螂啃食。
那些蛋黄晾晒了几天,表面上开始出了一层光亮的油;虾干的壳也晒脆了,阿公掰掉虾壳,虾干就变成了虾仁。阿婆在墟上买回了粽叶,并且开始煮粽叶了。阳江沿海地区所用的粽叶其实是箬叶,叶片宽大、厚实,具有独特的清香味道。为什么粽子会有和糯米饭不同的味道呢?就是箬叶的香气渗透到糯米中,使粽子带上了箬叶的清香。
箬叶不单单可以用来包粽子,也可以用来做笠帽和各种包装物,但我们普通人家是用它来包粽子的,所以我们就叫它“粽叶”。阿婆选的粽叶,不仅要长,也要宽,更要完整没有裂口的,否则不好包粽。
到了端午前的一天,最重要的工序就是泡绿豆、泡虾仁了。洗净的绿豆,粒粒饱满光亮,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青光。阿婆早上将绿豆泡在温水中,到了下午就捞起绿豆搓去豆壳,放入竹箕滤去水分。虾仁经过水泡,也一改干干巴巴的可怜样子变得又胖又亮了。
这一天,我和四舅的任务是采摘蛤蝼叶和五月艾。
蛤蝼的学名叫假蒟,是一种胡椒科的植物,它的叶子呈心形,叶面是深绿色并且由于有一层蜡质而显得光亮,阳江包粽要用这种叶子裹着肥肥的猪肉作为馅料的。我们采摘蛤蝼叶是选择宽大且肥厚的叶片掐下,万万不能整根拔出,因为年年包粽子,年年要采摘,所以要留下植株。
五月艾则是一种菊科植物,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清香,民间视其为避邪之物。
蛤蝼叶和五月艾采回了,阿婆开始包粽子。阿婆包的是阳江最常见的三角粽子。
阳光透过窗棂,在屋里形成了一条条的光柱,阿婆坐小竹椅上,面前分别是装在水桶中的糯米、粽叶、绿豆,肥猪肉早就用五香粉腌好并用蛤蝼叶一块块包好装在盘子里,咸蛋黄也一开为二地装好在盘子里,虾仁则放在大碗里。
阿婆脸上是满满的慈祥,用她那布满皱纹却依然灵巧的双手,轻轻拿起两片粽叶,熟练地一折一卷,便成了一个小小的漏斗状。阿婆将一小撮糯米放入“漏斗”里,依次再放入绿豆、咸蛋黄、虾仁,猪肉,再盖上一小撮米,然后双手麻利地把粽叶折过来,紧紧裹住,再用一根早就在嘴里咬住一端的菅草,一圈一圈地将粽子缠好、扎紧,一个棱角分明的粽子就包好了,阿婆把它轻轻放在一旁的竹箩里,那粽子精美得好像一件艺术品。一个又一个粽子放入了竹箩里,竹箩放满了,粽子高出了箩面,阳江人的说法是“起髻”了。“起髻”是一种好兆头,寓意生活美满,钱粮有余。看到粽子“起髻”,阿婆笑得更慈祥,眼光也是满满足足的。
粽子快要全部包好,四舅就要做他的工作了——负责烧火熬粽子。
为什么说是熬粽子?那是因为煮制时间较长,一般需要煮几个小时。长时间的煮,阳江人就说是“熬”。四舅只是帮烧火,真正掌握火候的还是阿婆,因为熬粽子要讲究火候的,火小了要熬更长的时间,但火大了又容易使粽子裂开,所以就要大火煮开后再用小火慢熬,让糯米和馅料充分融合、相互渗透,这样熬出来的粽子才更加美味。
在我的千盼万盼中,粽子终于熬好了。阿婆将粽子全部捞到竹箩里晾着,见到我依在灶台边上,阿婆笑得脸上的皱纹如同一朵盛开的菊花般的舒展,她疼爱地说:“不用狂忙的,这粽子还热,等凉了就给你吃。”
终于,粽子晾凉了,阿婆给我解开了一个粽子。经过几小时的熬煮,那一粒粒的糯米给我们一种晶莹的感觉,用筷子划开粽子,虾仁、绿豆、蛋黄分别呈现出红、白、黄的颜色,而裹着猪肉的蛤蝼叶因为受到油脂的浸润还是绿油油的并且发出一种特别的清香。
吃粽子的时候,阿公是最落寞的,因为身体不好,他的饮食很受限制而不能吃糯米。阿婆就解开一条粽子,用调匙挖出绿豆馅料装到一个小碗里,这就是阿公能尝到的端午味道。
吃过粽子了,这端午节才是刚刚开始。大沟的端午节,还有饮艾酒的习俗。阿婆将我们采回来的五月艾在大门左右各插几株,余下的艾草就择下一小把嫩叶浸入米酒中,只需一会儿的工夫,那碗里的米酒就变得碧莹莹的。阿婆让我们每人都轻轻地啜了一小口艾酒,再用雄黄在我的额头点了一个寓意吉祥的小红印。然后,阿婆开始摆上三牲、粽子拜神,祈求神灵及祖先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安如愿。
我是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文革发生时我不到三岁,那时是跟随母亲在一个卫生院生活,相信那吃食堂的年月中我是不可能吃到粽子的。到了1969年,母亲将五岁的我送回阿公阿婆的身边,所以我第一次吃到的粽子就是阿公阿婆亲手包的,这粽子不仅是食物,更是阿公阿婆对我们的疼爱,粽子包裹着的是对我们最深切的爱意,是最亲的亲情。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裹粽也是阿公阿婆祈祝全家如意平安的心愿。
时光荏苒,我也已经年过花甲了,近四十年的工作中我走南闯北吃遍大半个中国,品尝过全国各地的粽子,包括浙江的五芳斋和知味观、北京稻香村、广州利口福等名牌,但最让我难忘的还是阿公阿婆的粽子,无论走遍天涯海角,无论什么山珍海味,融入我血脉中的永远是大沟阿公阿婆的“餸碗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