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日记

我要读书

作者:张志成   发表于:
浏览:3次    字数:7960  手机原创
级别:文学童生   总稿:27篇, 月稿:27

  1975年初夏,荷塘的清香裹着燥热的风,穿透教室破损的门窗,蜘蛛在屋顶梁上的网格里无声地游走,蝉鸣的合奏和学生们的嘈杂声交相呼应。彼时,在荷花小学度过五年时光的我,迎来了毕业季的欣喜。

  班主任老师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教室。她手里捧一叠泛黄的油印纸张。这位留着长辫子的女老师面容清秀,声音温柔亲切:“同学们,你们就要完成小学学业,升入新学校读初中了。这是升学政审表,拿回去让家长填好,明天带回学校交给我。”老师边说,边把那张纸发到每个学生的课桌上。我疑惑地看着老师:“政审表是什么啊?”她还特意对我会意地微笑。那笑容如春日暖阳,照进我幼小的心田。我满怀新奇与期待,心中充满对新校园的憧憬。

  我小心翼翼地揣着那张薄薄的纸,和同学们一道冲出教室,飞奔在回家的土路上,扬起一道灰烟。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路面镀上一层金光。路旁一望无际的田野,翠绿的稻苗长势正旺。我奔跑着,书包有节奏地拍打在我的腰间,我似乎看到中学的大门在绿色稻浪尽头若隐若现。

  我兴奋不已,脚步轻快。不觉中到了村口荷塘边那棵大树下。远远的,我遇见村里的支书大叔朝我走过来。支书总穿着那套褪色的蓝色中山装,背着一个绿色军挎包,上口袋上别着那颗泛黄的毛主席像章,还插着一只黑色钢笔。听说,支书大叔苦大出身,参加过土改工作,本可成为国家干部,却因一字不识,只能回村当了支书。我疑惑地看着他,不识字的大叔,书包装的都是些什么,钢笔有没有墨水啊?

  “放学啦,今天咋这么高兴?”大叔笑着说。我扬起那张纸,骄傲地回答:“我要上初中了!”大叔像是愣了一下,随后说:“哦,都要上初中了啊,好啊。你们老师给的?”我不想理会他,像一只欢快的小兔子般跑开了。

  没跑几步,我停下脚步,下意识的看着支书大叔远去的背影。母亲曾说,支书大叔是村里最大的官,权力很大,大家都对他敬畏有加。在我看来,他其实挺和蔼的,见人总是笑脸相迎,每次见到我都会摸摸我的头。只是那笑容里,似乎总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诡异。我年幼,觉得这可能就是大人物的做派吧。

  “妈,你看,我上初中的政审表!”跨过我家斑驳的门槛,我开心地把政审表递给母亲。她略显佝偻的背脊突然挺直了几分,湿漉漉的双手在围裙上蹭了三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纸。堂屋方桌上灰黄的煤油灯,在泛黄的纸面投下颤抖的光晕。母亲难掩幸福和激动地说:“儿啊,要上初中了,好啊好啊好啊......”。她连声说着“好啊好啊”,随后陷入沉思,不知她内心正泛起怎样的波澜。她捧着纸,在油灯下认真端详。母亲只念过几天私塾,基本算是文盲,我不知她在看些什么。灶膛屋里传来继父的声音:“要好好琢磨下再填啊。”母亲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把纸往怀里藏了藏,像藏起一束随时会熄灭的火种。继父是文化人,他敏感的话语,让我突然感到了这张纸的份量。

  那年,我才十二岁。尚不知这张纸承载着三代人的血泪。祖父带着“伪保长”的帽子病死在劳改农场。父亲其实是过继到我叔祖父的,但也是富农,成分不好。解放前家庭比较殷实,父亲上过不少的学,新中国选为公办教师,不久成为全区最年轻的校长。父亲虽有学识,执教有方,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仍然饱受折磨。1963年的秋夜,寒霜初露,父亲将麻绳套在了老屋后面一颗粗壮的树枝上,寻了短见。送葬队伍抬着棺材走了,一个满身泥灰的男婴独自在空荡荡的屋里爬来爬去,像是在找寻什么。有人看到,他在地上捡到一粒黑糊糊的鸡屎,当着糖果塞进嘴里,又吐出来,接着便是声嘶力竭的大哭,仿佛感知到了自己命运多舛。那撕裂的哭声伴着远去的丧乐,震撼了整个村子,刺痛了每个村民的心,人们无不泪奔。那个婴孩,正是未满周岁、不能站立的我。

  哥哥从水田回来,裤脚还滴着泥浆。这个十八的青年身上透着不甘屈服的意志和勇往直前的勇气。六年前,他背着“黑五类子弟”的烙印,政审受阻,从初中的门槛折返,从此把青春碾碎在秧苗和稻穗之间。他聪明好学、勤劳肯干,后来成为村里人人喜爱的能工巧匠,还担任过大队总会计。哥哥、母亲和继父拿着那张纸,躲在里屋商量了许久。哥哥捏着钢笔的指节发白,在“家庭成分”一栏落下粗重的墨迹。三人从里屋出来,母亲告诉我:“哥哥给你填好了,明天记得交给老师。”说着,母亲把填好的纸,轻轻夹在我的课本里,小心放进我的书包。

  那个夜晚,母亲又哭了一夜。她是个极其敏感且不幸的女人。自幼父母双亡,从小成为孤儿,在亲戚的白眼中,吃百家饭活了过来,泪水浸泡着她的生命里程。尤其父亲去世后,她便常常以泪洗面,村里人都叫她“好哭佬”。她想到了我的父亲。曾荣获县优秀小学校长的父亲,尽管工作出色,可因为出身问题,一直背着沉重的“原罪”包袱,工作上屡遭排挤、清算和打压,生活中常常被村里出身清白的“红杆子”们欺侮和折磨,在恐惧自卑和悲观失望中苦苦挣扎。1962年的八届十中全会强化了阶级斗争为纲的方针。次年,中央决定开展“四清”运动。基层组织针对父亲学校各种问题,上纲上线,大肆展开攻击。他承受着极大的政治和精神压力。他边翻着报纸边告诉母亲:“不是工作问题,都是出身问题。往后十年,像我这样‘白身子’的人,日子会非常不好过。我的孩子你别让他们读书。”自此,父亲沉默寡言,心似乎沉入深潭。“四清”开始,公社把他列入重点对象。这期间,村里有人公开调戏侮辱我的母亲。他气愤不已,却状告无门,还反受其辱。因为那个无赖是个党员、复员军人,而我的父亲是专政的对象。经此事后,他彻底绝望了,再没听他说过一句话,直到他悲愤地走上绳索的那个黑夜。父亲死后,社会上都说他是抗拒革命,畏罪自杀。我们家又多了顶地主加反革命的帽子。

  读书,对我们家孩子而言,似乎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但母亲坚信,读书是改变孩子命运的唯一途径。她没遵从父亲的遗训,在父亲去世后,依然将哥哥送进了小学。小学毕业后,哥哥理所当然地回到田边,农民成为他命运的归宿。政审,这个阴影一直笼罩在母亲的心头。如今,当母亲拿起我的升学政审表,她怎不既激动、欣喜,又忧心忡忡?这个晚上,一向柔弱的母亲却做了个坚定的抉择。政审表上,她决定把继父写成父亲。因为我随母亲姓,家庭成分自然随母亲。她觉得这样做理所当然,肯定万无一失。

  事情真如母亲所愿,我顺利拿到了初中入学通知书。秋天如期而至,我的心情像满地金黄的稻子一样灿烂。我搬着一把凳子,兴高采烈地前往村东头三里外的初中学校。开学那天早上,母亲早早起床,做了我最爱吃的鸡蛋炒饭。她抓住我的手,眼里满是泪水:“儿啊,能上初中不容易。要好好读书,读给你父亲看看,为他争口气!”她的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担忧,那泪光闪烁的模样,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

  那个时候,还没有高考,也不知读好书后,会是什么样。书读好了,会和父亲一样吗?有时候我也疑惑。但我总想起母亲期待的眼神!我在心里默默发誓:我一定要好好读书。未来总会有希望!可没想到,那张政审表,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将我的梦想炸得粉碎。

  冬天的脚步临近了。那天,三里外的晨读声穿透薄雾时,我照常按时到了学校。母亲哪里知道,那张几人策划的政审表,真的引爆了,象钢片扎进孩儿幼小的心灵。家庭成分的锁链最终还是紧紧地锁着了我的双脚。

  上午第二节课,我正在专心听语文老师讲高玉宝的故事,校长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老师迎上去和校长低声交谈几句,随后回头把我叫了出去。校长让我拿上我的凳子和书包,跟他去办公室。

  校长周仁芳,就像她的名字,心底仁慈,面带芬芳。一进校长办公室,他便对我说:“你父亲是我的老师,”他打量着我,又说:“一晃都十年了,二公子也长这么大了。”我不明究竟,傻傻地望着校长。

  “好孩子啊,实在是对不住啊!”校长继续说。我更加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没等校长说完,一位满脸大麻子的老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披着一件黑皮外套,嘴里叼着旱烟,几棵包金的门牙格外显眼。我认识他,开学典礼时他就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他是学校的贫协主任,代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是学校的“太上皇”。一进屋他就冲着我大声吼道:“隐瞒阶级成分,欺骗公社革委会,蒙混过关上中学的那个学生,就是你吗?”这突如其来的讯问,如五雷轰顶,炸得我天晕地转。我低下头,忍不住泪水唰唰地流出来,滴到我的腿上。我感觉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愧疚,不禁双腿发颤,两手发麻。

  贫协主任见我吓得瑟瑟发抖,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有人告到公社革委会了。你父亲是反革命,家庭历史不清不楚。我们查了档案,你的政审表居然没有写你的父亲。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隐瞒历史知道吗?性质非常严重啊。可能是小学个别老师包庇,还有招生老师不调查,被蒙蔽。这件事,我们也不追究责任了,但是,你的学是上不成了,书你也别想再读了。回家去吧,年纪还小,早早学个手艺吧。”

  我看到校长涨红着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看到此景,他起身走到我身边,随手拿起我的凳子,把书包挎到我的身上,说:“走吧,孩子!我陪你,去找你妈妈。”听到妈妈两个字,想起妈妈期待的眼神,我哇的一声,突然大哭了起来。妈妈!我没脸见你啊,我犯了错,读不了书了!你可是满怀期望,要我好好读书的啊!

  “我不去找妈妈,不能去找妈妈,不去啊!”我尖叫着,呼喊着,扑倒在地上,不停地打着滚。哭叫声在校长的办公室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我停止了哭泣,紧握拳头,眼睛死死地瞪着那位贫协主任,心中充满仇恨,犹如当年白毛女面对黄世仁的愤怒。

  “我要读书!我要读书!!”陡然,我大声咆哮起来,那声音仿佛要冲破屋顶,飞向远方,飞到那个没有歧视、没有欺压的自由世界。

  “我要读书!”。我继续一遍一遍坚定地高喊着。我看见校长眼圈湿润了,手足无措地站在我的身旁,看着我,眼中满是无奈和同情。贫协主任脱下外套,扔在一旁,狠狠地一把拉起我。我顺势站了起来,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乖乖地被他安上本属于我的阶级成分的锁镣,把我投进苦难的人生牢笼。

  天下着濛濛细雨。校长拿着我的凳子和书包,我紧跟着校长踉踉跄跄地朝村里走去。妈妈不在家,别人说,雨天都在集体大仓库劳动呢。找到妈妈时,她正在剥收尾的棉花。

  校长看到母亲,恭敬地说:“师母好啊!”

  “啊,周校长怎么大驾光临了。”妈妈惊讶地站起身来,疑惑地看看校长和我:“是孩子在学校不听话了?”

  “师娘,有话我们移步细说。”校长把母亲引到仓库相对僻静的地方,我则躲在一处暗角。不一会,我就听见了母亲的哀嚎声。我的心好像被撕裂一般。我远远看着伤心的妈妈,我没脸走过去。看见妈妈哭得越发伤心,我还是忍不住,扑向我母亲的怀里!娘俩紧紧相拥,哭声惊天动地。

  “老天爷啊,怎么就读个初中的机会都不给啊,我可怜的儿啊。是妈妈错了,妈妈不该那样填表啊!”我扬起小脸,看着妈妈:“不是你的错,不是,你是为了让我读书,我妈妈没有错!”我大声呼喊着,倾诉着对母亲的心疼和对命运的不甘。仓库里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纷纷望了过来。叔叔阿姨们啊,请你们再不要笑话我的妈妈“好哭佬”了,你们哪个像我的母亲,这么爱着她的孩子,经受这么多磨难,仍然坚强而仁爱地面对这个世界。

  “是哪个没娘心的,告恶状,不得好死!”生产队长在仓库里疾声痛骂,他逼着校长说出事情真相,可校长不能不讲组织原则啊。后来大伙儿打听到,恶意告状人是村里曾经的大人物。好多人都说,其实不用查,明白人都知道,只有那个人干得出来。连村里的哑巴大叔都是个明白人。哑巴拉着我的手,比比划划,叽叽呀呀,激愤不已。别人跟我翻译:他是说,他知道是谁干的,这个人尽干些阴险缺德事。他还撇着嘴做了一个拇指朝下的手势,和现在的网络图片一样。

  我被勒令退学,名声难听,觉得无脸见人。我宅在家里整整两个月。继父唉声叹气,母亲时常唠叨:“年纪这么小,身体又柔弱。不像他哥哥,不是干农活的料,咋办啊。”有个做老中医的亲戚提议,不妨跟着他采药学中医。起初我也愿意,但是要爬山登高,还要面对蚊虫瘴气,吓着了我,不几天就打了退堂鼓。哥哥了解我的心思,找老三届的哥们,拿来数理化老课本。我如获至宝,天天宅在家里,如饥似渴地学习。有个玩伴叫和平,他来家里安慰我:“憋在家里闷死了,看那些书有什么用啊?不如跟我们一起去挖野丝瓜根,蛮值钱呢。”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读书能有什么用,但我就喜欢读书。我还要去上学读书的!”这是我当时心底最真切的渴望。

  转眼春天来了,大地复苏。继父跟我找到了新的学校,荷花小学办的“戴帽”初中。老师们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偷偷让我插了班。终于,我又上学了。虽然没有当初的学校条件好,毕竟有学上了。这给了我希望,让我在求学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1976年,是中国历史上极不平凡的一年。国家在一系列重大事件的震荡中徘徊。下半年的时候,那四个人倒台了,历史的航船在转舵。文革开始受到质疑,人们的思想逐渐活跃起来,教育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农场不去了,我们的书本增厚了,换了些年轻的老师,课程开齐了,学生的成绩也开始排名。我因在家自学,不仅没有掉队,成绩还总是名列前茅。

  年底的时候,语文老师在一次学生文艺宣传作品点评会上,高度赞扬了我写的粉碎四人帮快板词。并偷偷告诉我,好好学习,国家可能要实行招生考试,考上好高中,前途会很光明。我把老师的话埋在心里,暗暗努力。

  1977年的夏天,是决定我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老师们没有担心,因为我的成绩排名总是数一数二。我的继父和妈妈也没有什么担心。他们本就没有打算我再上高中,在他们看来,我能够读完初中,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高中哪敢奢望。最忧心的是我。我当然想继续读高中。老师说了,不久将来有可能考试选拔,不读高中就没有机会了。

  夏季燥热的风吹来一阵阵云团,一夜间暴雨如注,十天不停,洪水泛滥成灾。我顾不上这些,背着自己的书,躲在家里潜心啃读。殊不知,一场关于我能否上高中的问题,在大队和学校联会上疾风骤雨般的讨论着。有人说,这孩子成绩优异,品行良好,上高中一定能成为国家有用之才。大队书记讲话了:“现在,学校还是一元化领导,教育还是人民的教育。试问,地主分子甚至反革命分子子女都能上高中,是在为哪个阶级培养接班人?”

  尽管“四人帮”已经粉碎,阶级斗争为纲已经开始受到质疑。可在这闭塞落后的乡村,极左思潮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听了书记的话,校长随声附和,大家哑口无言。

  发通知的时候,我自然落榜了。公社高中没有录我,就连片区“戴帽”高中也没有我的名字!母亲说,认命吧。家里人准备让我继续走两年前学中医、上山采药的路。

  那年秋天,月光格外清冷。每个黄昏,队里禾场上游荡着我的影子。我拉着二胡,低沉的《二泉映月》伴着清辉在宽阔的禾场上流淌,诉说着一个少年的悲伤和无奈。入学的同学们捎来信息,说学校管的很严,学习抓的很紧。我马上想起语文老师的话,是不是要实行大学统考?可惜,我没有机会了。过了这个冬季,我就要打背包上山去了。这个社会抛弃了我,但我还是想学好医,去救扶更多需要我的人。

  中秋节过后,南方的草木依然青翠,收获的谷子堆满禾场。继父知道我爱学习,也需要解闷,把他心爱的收音机交给我。在收音机里我知道了陈景润,在二胡声里,我找到了慰藉。父母也不再催我,大家都忘记了上山采药的事。

  10月21日早上,我坐在屋后古西荆河边,照常打开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忽然传来一个震惊的消息:高考将于11月底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关闭了11年的高考大门重新敞开,高考招生制度得到恢复。我惊讶地差点叫了起来,飞快的跑回家:“我要读书!我还是要去读书!高考制度恢复了!”我把收音机声音放到最大,在宽敞的堂屋回响。继父第一个跑到堂屋,说:“前几天广播里宣传陈景润,就知道国家要重视知识、重视人才了。”哥哥也跑出来:“政策松了,想办法读高中去吧!不采药了。”我极度兴奋,就像人埋在幽深黑暗的洞穴里,突然看见一丝阳光照射进来,我有救了。

  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的阳光格外明媚,天格外的蓝。一位中年男子走进我们家来:“请问,旺哒哒(姨妈)是这家吗?”我的母亲小名旺旺。母亲快快从厨房走出来:“啊,这不是玉阶侄子吗?你从哪里来的呀?稀客稀客啊。”

  玉阶是我母亲表姐的公子。原来,他刚调到片区中学当副校长,负责“戴帽”高中。他母亲叮嘱过,要他抽空一定去看看旺哒哒。母亲惊奇不已,不知说什么好:“你妈妈身体还好啦?你家媳妇现在都到一起了撒?”继父从屋里出来了:“玉阶侄到我家,真是天降贵人啊。慧娃子(我乳名),快出来。”“快叫,玉阶哥!,不,叫郑校长!”我拿着一本书,从房间走出来,继父把我拉到郑校长跟前。

  “这个小弟这么爱学习啊,在哪个学校,读几年级啊?”郑校长打量着我,不断地询问。父亲说:“上鬼的学啊!在家里待着。就爱读书,自己找了一大堆高中课本在自学。”

  “啊!怎么不上学?”校长惊讶地问。

  继父说:“娃聪明得很,成绩不晓得几好。你晓得撒,家庭成分问题,上不了高中啊。”

  “还有这事?我回去问问情况,不行就到我的学校去读书。这不恢复高考了吗,两年后,兴许考个大学生呢。”校长说完,母亲赶紧拉起他的手:“大侄子啊,遇到大救星了。愁死我们了,本要他读个初中就算了,可偏偏成绩总是学校数一数二。家庭成分不好,怪哪个呢?庄稼活做不来,手艺也不愿学,不读书他不甘心。我们把他没得法啊。”

  校长赶紧说:“都什么年代了,娃儿读书的权利都被剥夺?不行,赶快到我学校去读!”母亲就差点跪在侄子面前了:“慧儿,皇天眷顾你啊,遇到贵人了,赶快谢过大哥哥。”

  午饭间,他们聊起了家庭琐事,也聊起了陈景润和恢复高考的事。母亲说:“这个苦命娃啊,跟着我姓张呢,他是你外婆张氏家的独苗啊。她的前途就交给你了。”郑校长拉过我的手,坚定地说:“事情就这么定了,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为张家人争口气!”

  事情的逆转其实就在奇妙的巧合中。我相信命运总是有一个定数。我顺利地到校插班。这是公社里临时办的“戴帽”高中,师资不全,学生成绩普遍不太好。我一进去,摸底成绩居然前五,和几个复读生排在第一方阵,组成了一个尖刀班,和老师同吃同睡,鏖战高考。我们用的是煤油灯,吃的是家里带的咸菜,偶尔老师亲自下厨打点牙祭。外语老师长期缺人,校长说,干脆放弃,把精力用到数理化。数理化老师亦师亦友,和我们共同备课,探讨习题。夏天蚊子咬得我们满身红肿,我们发明了把双腿泡在水桶里。冬天冷得牙齿打颤,一个同学发现学校院墙外有一个刚刚封口的砖窑,那个窑洞口能坐十个学生,简直比现在的地暖还要舒服。

  1979年高考临近,我们挑着被子行李和书籍,徒步二十多里,在公社中学旁边农户安营扎寨。那年高考是大学中专统一录取。我们“戴帽中学”考上三个,三个中专。我是唯一的应届生。

  我的通知书姗姗来迟,九月底还没到手。我的高考分数远远超出分数线,心里十拿九稳,所以我主动请缨,愉快地参加了生产队的秋收会战。我要在临走之前,让大家看看,我不是干不了农活的料。那位支书大叔已经不是领导,人还是那么貌似和蔼亲切。我恭敬地称呼他,他笑眯眯地恭喜我,全然没有曾经的阴影。劳动间,他亲近的抚摸我的肩,关切的问我:“听说通知书还没有到啊,是落榜了吧。”说话间,我真切的察觉到了那诡异的笑。老了,他还是那个德行。

  我已经成人了,一切都看得明白。关于那个人,那个时代,那个社会。人在挣扎中求生,没有怨屈,更没有仇恨;只有拼搏的欲望,成功的喜悦;只有壮丽的山河、璀璨的星空、灿烂的阳光和充满希望的未来。

  秋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挑着谷子和乡亲们吆喝着。谁说我不是干农活的料?这个丰收季,我还要打个通关,给自己留下更多的美好记忆。

  2015年2月草稿。2025年2月修改。

  (哒哒:姨妈的意思;老家的叫法。打通关:是指各种农活都做一遍,都精通。)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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