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在那姆河岸

作者:张浪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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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文学童生   总稿:5篇, 月稿:17

  我与卫先的第一次相识,是因为一张相片。那时,我供职于南方一家杂志社,临近转正。带我的老师对我说,你去搞到一张野生动物的照片,我就能保证你一定能留下来。那个时候,杂志社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没落,来自四面八方的优秀实习生很多,但据可靠消息透露,转正的名额只有一个。老师低声跟我说话的样子使我信服,我强忍心中的激动,问他,拍什么好?他说,拍梅花鹿吧,我听说云南那边有野生的梅花鹿出没,离咱们这儿也不远,你去云南吧。就这样,我背着一个旅行包,来到了云南的一个边陲小镇:平溪镇。

  出发之前,我在网络上搜寻了大量的关于梅花鹿的资料,网上曝出,今年三月份,有人在平溪镇拍到了野生梅花鹿。

  那夜我整晚没有睡着,天还没亮便起来收拾行李,带着现金,离开了出租屋。我在火车上昏昏沉沉睡了许久,又在汽车上晃动着前进,到达平溪镇时,太阳将要西沉。我眯起眼睛,明黄色的光带有无限的温情,注视着我,精神上的愉悦已使我忘却旅途颠簸的疲倦。我出入小镇的各种场所,想找到能带给我一些好消息的人,但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中还要麻烦,他们摇头挥手,让我的计划和构想变得遥遥无期。我又累又饿,只好随便找了一家饭馆,点了一碗米线。如今我已经忘记那碗米线的味道了,只记得很烫,我一边大口吸溜着米线,一边嘴巴呈“O”形吞吐热气,米线如稍稍冷却的岩浆溜进我的肠道。

  卫先就是在这个时候,戴着一顶跟自己头围不太匹配的军绿色帽子,出现在我眼前的。他走过来,帽子盖住了上半张脸。他问我,是不是想找梅花鹿。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野生菌交易市场说,那边有个伯伯告诉我的。他将帽子往后压了压,露出一张黑黝黝的脸,脸颊处微微红晕,眼神纯粹而明亮,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鹿崽子。我后来想想,我之所以答应他来当我的导游,多半是受了这双眼睛的影响。至于另一小半,在我看来,孩子的收费应当会便宜些,刚工作不久的我,实在是囊中羞涩。我的老师只答应给我报销车费,其余的花销一概自负。

  谈价格时,卫先的帽子又遮起他的上半张脸。我看不清他的神色,缓缓竖起的三根手指挡在我眼前。我摇头,说太多了。他也很倔强,跟我说在这个镇子上,只有他才能带我找到梅花鹿。我说最多一张,他没答应,我转身就走。我知道他会喊我的,他眼神里有对这桩交易能成功的渴望,不比我想拍到梅花鹿照片的欲望少。他的个头跟我差不多,但终究是个孩子,不懂买卖之间的拉扯,见我果断离开,便追了上来。最后,价格协商在两张。我知道,跟一个半大孩子计较这些有些不太体面,不过在这个世界上谁也过得不容易。他问我能不能先把钱给他,我说,先给一半,见到梅花鹿再给另一半,如果没有拍到梅花鹿,就要全数还给我。他有些不高兴,但没说什么,只是叮嘱我,如果他妈妈问起来,就说没有给他钱。我点头,却没有放在心上。他说今晚住在他家,明天一早去山上寻鹿。去的半路上,我才发现自己的举动稍显莽撞。

  我们搭乘了一辆三轮车,车主是卫先的熟人,一番商量之后,用力气付车费,我跟卫先都踩了一段路。卫先看起来瘦弱,但体能却比我要好一些,三轮车的两个脚踏板在他脚下如同两个风火轮,转得飞快。他一边卖力地踩,一边说,上个月进山找菌子的时候,在一座山的山谷中偶然看见过一只梅花鹿,那只梅花鹿很有灵性,也不怕生,走到离它很近的地方,它都没有跑走。对于他的这番话,我将信将疑,脑子里却在记着来时的路线。三轮车的主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他笑呵呵地附和着卫先说的话,又对我说了句什么。他说的方言,词句含糊,我没听懂,还是卫先翻译了一下说:“陈大爷说,我们村虽然靠山,但离边境线还远着呢,所以那梅花鹿是中国的鹿,跟我们亲近。”

  我坐在三轮车上休息时,便开始留心沿途的风景。我想,老师叫我来拍梅花鹿的照片,想必不是单纯地拍照,而是想看看我的外采能力如何,我得想办法抓拍到一些有用的素材。入目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大山,山上缀满了青翠的树,远远望去,每一棵树都看得分明,倒把山显小了。我问卫先,你们这里的树都有多高。卫先笑了笑说,这里的树比你们里面的要高一些,大一些。我问,有多高?卫先说,一般都有个二三十米呢。我点点头,想起有一次午休时睡不着,在楼顶跟同事一起抽烟。他夹着烟,走到天台边靠着铁栏杆抽。我走过去朝下面望了一眼,人、车、树,在十几米的高度下都变得渺小。一种莫名的失重感袭击我的大脑,一阵眩晕过后我转过身,背部虚倚在栏杆上,问他这有多高。他说,没多高,五层楼,有个十几米吧。说完又吸了一口烟,接着望向布满云朵的天。我坐在车上,将头使劲仰起,也没能捕捉到两旁的树冠是什么模样。我感到恐惧,在橘黄色太阳的照耀下打了个冷战。

  前方传来轰隆隆的水声。卫先说,山与山之间常有险沟,前面那里有条大沟,落差大,河水流得快、流得凶,水泼在河床上,像打雷一样。视线偏转,我看见山的那边,河水奔涌而来,一路上气势汹汹,有暗石鬼礁挡路,反而激起了河水的气性,它咆哮着向河床断裂处冲去,在近乎直角的地方,又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砸得粉碎,然后汇入浩浩荡荡的河水中,消弭在更远处。卫先说,这条河叫那姆河,是怒江的一条支流,在这附近,算是比较大的一条河了。我点点头。他说完又指着不远处一座山说,那里就是我们的村子。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山并不高,村子里的屋子稀稀拉拉,依山而建。我们又走了几分钟,耳边的轰鸣声才隐秘了一点。我注意到,陈大爷在最后一个拐弯处,扭头往那姆河那边望去,浑浊的眼中泛起光芒。我觉得这一幕很有艺术价值,抬起相机咔嚓一下,将陈大爷框入镜头里。按快门的声音,让两个人都将目光看向我。那时,我尴尬一笑,说,不能拍吗?陈大爷没有理会我,脸色似乎有些不好,转过头专心蹬着三轮,没有再让我们踩过车。我没有再拍人,随便拍了几张风景。

  绕过两三个弯,过了一座木桥,就看见村子的轮廓了。进村之后,我们跟陈大爷在一个岔路口分别。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许多了,陈大爷慢慢悠悠地踩着他的三轮车往另一个方向走,他的背影慢慢融入黑暗中,只听见老旧的三轮车发出叮当叮当的金属碰撞声。一只漆黑的鸟,从树杈上突然飞起,它的翅膀张开,扑腾两下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们继续走着,直到地平线上最后一缕光也熄灭了。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脚下的路。

  卫先说:“有这光,路就好走很多。”

  我说:“你跟陈大爷关系还挺好的,他还愿意载你回来。”

  卫先说:“陈大爷一个人住,我有时候会去帮他做点事情什么的。”

  我说:“他儿子女儿不在家吗?”

  卫先说:“有一个儿子,早几年去世了。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了。”我看不清卫先的神色,只觉得气氛有些微妙,便不再开口多问。这时我才注意到,卫先已经脱下他那顶不合适的帽子了。

  卫先说:“快到了。”

  这里的房子都是土墙平顶。卫先家的大门没有关上,远远能看到昏黄的亮光和一条干巴巴瘦小的路。先来迎接的是一只小黄狗,它原本蹲在门槛边上,嗅到卫先的气味之后,便兴奋地摇着尾巴冲了出来。它先是绕着我们一蹦一跳地兜圈子,然后渐渐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动作慢下来,一边嗅,一边好奇地打量我。我非常冷静地站在卫先的旁边,这条小狗也就没有做出下一步举动的打算。跟在小狗后面的,是一个跟卫先很像但身形小了很多的小男孩,不高,大概只到我腋下的位置。他的影子被拉成一根竹竿。他没跟我说话,也没看我。卫先说,这是他的弟弟,卫边。我说,你们兄弟俩的名字倒是取得很好。他笑了笑说,这是我爸取的,他很有文化。

  我当时站在门外,卫先进去跟母亲说话。卫先母亲时不时将目光朝向我,又转回去看卫先,表情里却似乎有些责怪的含义,只是最后她还是笑着拉着我进去,并让卫先去厨房将热着的饭菜端了过来。

  屋内的光线仍旧灰暗,炉灶和摆放厨具的柜子就在卫先母亲的身后,四周除了土黄色的墙壁就是一道直通阁楼的灰色木制楼梯。他们住在阁楼上。楼梯上还用五颜六色的布垫在底下,防止灰尘落下来。我们吃完饭时,卫先母亲正在给卫先奶奶用热水泡脚。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用一块四方的布条为奶奶擦脚,布条的材质和花纹与楼梯上的布极为相似。她见我望着那边发呆,便说:“他奶奶腿脚不好,每天都要泡泡脚,不然夜里腿寒,睡不着。老毛病了。”说罢,不等我回答,又问我:“听我儿说,你是来干嘛的来着?”

  “我是来这里找梅花鹿的。”我照实回答,有些讶异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卫先坐在炉灶后面烧水,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哦……”卫先母亲说:“你找那东西干嘛?”

  “我上班的地方要,说是有用。”

  “那你为了来这里,给了我儿子不少钱吧?”卫先母亲将脚伸进盆里,在水中相互摩擦,洗去脚上的污垢。

  “也没多少。”话一出口,我便想起卫先之前交代我的事情,暗叫一声不好,只是这句话已经收不回了。

  卫先母亲把凳子搬起来,凑近我坐下,她看着我,抬头,微眯着眼睛,直到眯成一条缝,面色有些尴尬,说:“剩下的钱就别给他了,给我吧。”

  我说:“剩下的钱,我要看见梅花鹿才能给。”

  卫先母亲让卫边去喊卫先过来,等卫先过来之后,他们开始用自己的方言进行交流。我没听懂。卫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抿着嘴,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一言不发。卫先母亲看他如此倔强,便忍不住打了一下他的手臂。卫先这才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我今天交给他的定金。卫先把钱递给母亲之后,红着眼眶,丢下一句“我去睡觉了”,便自顾自走了出去。

  卫先母亲见卫先如此,长叹了口气。让卫边陪着奶奶上楼休息,之后便自己坐在那里默默发呆,泪水从她眼角滚落,晶莹剔透的泪水滚落到地上,沾上了未打扫干净的尘埃。我坐在板凳上,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变故,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巾递给了卫先母亲。卫先母亲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她看着我说:“你是个好人,你把剩下的钱也给我行不行?”我没忍心拒绝,钱递给她之后,卫先母亲看起来很高兴。她对我说,要委屈我跟卫先在隔壁的柴房里一起住一个晚上了。她把我送到卫先的房间门口便回去了。我推开门,听见卫先躲在被子里的呜咽声。我开门之后,那呜咽声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卫先略带沙哑的声音,他说:“哥,你也要睡觉了?”

  房间不大,一张一米五宽的床,在更加暗的角落里应该还摆放着一些带土的农具。月光从墙上的窗户照进来,隐隐约约,我看见卫先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挂着泪痕。我说:“你妈刚刚让我把剩下的钱给她。”卫先没有说话,我见他沉默,继续说:“我答应了。你要是不愿意再干导游这个活呢,我也不怪你,我再想其他办法。”

  卫先用手一抹眼泪,说:“没事,哥,我都带你来了,肯定能带你找到梅花鹿。没道理因为这钱给我妈了,我就不带你去了。”

  听到卫先说这话,我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接着问道:“你跟你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正哥你也看见了,我就跟你说说算了。我跟我妈打了个赌,只要我能在这个暑假赚够我上大学的钱,我妈就让我选自己想读的专业。”

  “读大学不是好事吗?为什么你妈妈不愿意让你去读呢?是因为家里没钱吗?”

  “不是因为这个,哥你知道我们云南这边从小就要接受三生教育的吧?”

  “啊?什么三生教育?”三生教育,我确实是第一次听说。直到后面卫先跟我解释,三生教育是指生命、生存、生活教育。 我才明白过来,我不是没有接受过三生教育,而是从来没有老师会跟我像跟卫先一样的云南孩子这样强调它的重要性。对于他们来说三生教育是具体的,是跟生活息息相关的,跟毒贩、人贩和毒蛇、猛兽相关。对于他们来说,三生是必须要掌握的一门知识和技能,是在西南滇缅中生存下去的武器。

  卫先接着说:“在我们这里,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样,反正在我们这里,很多孩子从小开始,他们的梦想就是当兵或者做警察。哥,你还记得今天送我们回来的陈大爷吧?”

  “记得啊,怎么了?”

  “陈大爷的儿子,就是一名警察。只不过前两年出了一趟任务就再也没回来。据说,那天还是陈大爷的生日。他跟陈大爷说,等他出完任务回来,就给陈大爷过生日。可陈大爷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回他的儿子。那晚陈大爷一晚上没睡。第二天,一辆警车从村外开了进来,带回来的是陈大爷儿子染血的警服。那次之后,陈大爷就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所以你才经常去给陈大爷帮忙?”

  “嗯。”黑暗中,我看见卫先点了点头,他说:“陈大爷儿子跟我爸爸是战友,小时候经常带我一起玩。”

  “那你爸爸?”

  “我爸爸的警服跟着陈伯伯的警服一起回来的。”

  “对不起,”我说。其实不用问,我也应该知道的。就在我得知了事情的某些真相之后,我才对他们母子二人之间的矛盾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我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对赌。平心而论,站在哪一方,我都觉得他们的做法很有道理。我没办法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去评判两人之间的博弈,我必须站得更高,但我不能站得更高。我只是一个花钱来找梅花鹿的旅客。明天或者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这里的一花一木都跟我再无关系。可看到卫先的泪水,我又想起毕业之后徘徊在杂志社门口的自己。我知道在这场对赌中,他是弱势的一方。

  “不过以我现在的赚钱速度,怕是凑不齐学费了。”卫先的声音有些苦涩,他说:“我可能是没有那个缘分做警察吧。”

  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一个朋友的故事。”

  “行啊。”

  “我以前有个朋友,他从小呢,就喜欢看书,文科成绩也比较好。高一文理分科那年,他本来想选文科的,分科表都填好送给老师了,结果被他爸妈拦了下来,硬生生地从文科变成了理科。后来,我那个朋友郁郁寡欢地度过了他的高中岁月,高考的成绩也不算好,考了个省内的二本学校。大学的专业也是父母喜欢的理工类,他毕业之后按照父母的要求,选择了相关的职业。可就在几年之后,他突然从那个人人羡慕的单位辞职,带着那几年赚的工资,开了一家书店。”

  “我现在的这个工作,就是他辞职之前给我介绍的。我后来去见过他,我看见他过得很幸福。书店不大,但全是他喜欢的。他还找了一个同样喜欢文学的女孩子结了婚。据他自己说,辞职之后,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他还挺厉害的。”

  “是的,”我说,以上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真实的,只有小部分内容是我为了安慰卫先编造出来的。我接着说:“所以你看,什么时候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都不算晚。关键在于,你要明白自己想过的是什么生活。”

  “嗯。你说的有道理。”床铺那头传来了沉闷的应答声。

  长久的沉默,但我毫无困意,于是岔开话题说:“今天我看陈大爷在看那条河,难道他儿子死在那条河里?”

  “啊?”卫先说:“那倒不是,不过那里面倒是洒了很多牺牲的人的骨灰。”

  我说,“为什么要洒进去,是水葬吗?”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们这儿的人都这么干。听说,那姆河里有河神,人的骨灰撒进去,就能常伴河神左右,在河里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所以我们都这么干,我爸爸现在应该也在河神那里。”

  “那河神家还挺宽敞的。”我附和道,我向来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卫先说:“不是所有人都能把骨灰洒进那姆河的,只有那些了不起的英雄才能把骨灰撒进去。我爸爸是英雄,陈叔叔也是英雄。等以后我死了,我也要去河神那里。”

  我在黑暗中竖起了大拇指,开玩笑道:“好志向。”

  卫先却很认真,说:“好男儿当葬身于那姆河里。”

  我不愿再就这个话题深究下去,只当它是卫先尚未长大时爱做的梦,就如同我小时候披上家里的床单扮作行侠仗义的大侠。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只等天明。夜晚,我看见一轮弯月钩住了纸糊的窗户。那月光朦朦胧胧的,竟让我觉得有些忧伤。我望着那薄薄的月光没有睡着,卫先却打起了呼噜。

  次日,我跟随卫先进山。入山的路并不好走,我换上了卫先父亲留下来的黑胶靴子。卫先说,别把好鞋弄脏了。他父亲的脚跟我的脚差不多大,靴子很合适,我穿着这双靴子,背着我的包,跟着卫先向大山深处走去。有时,他走在我的前面,他的背影干瘦但很坚定,明明年纪不大,却能让人感觉可以依靠。有时,我看见了值得记录的东西,便小跑前去,蹲下拍照。他踩着我刚刚走过的路,蹲我旁边静静地看。大概走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一片山中平地。一条一人宽的小溪从中潺潺流过,溪水两岸长满绿草,中间还有黄白两色的小花,再往上,是黑黝黝的密林。如同世间大部分的事情一样,我没能遇见梅花鹿。我跟着卫先四处搜寻这一片土地,最后只找到几块排泄物。我高兴地给它们拍了一个合影,我知道,这里一定有梅花鹿。如果我有时间等待下去的话,我终究会遇见那一只梅花鹿的。我将给它拍下一张最好看的照片,那将是我的代表作品,是我深入青山探访自然的凭证。

  没有见到梅花鹿,卫先似乎比我还要焦虑,脸色很不好看。他说:“我可没有骗你,我之前真的有看见过那只梅花鹿。只是今天运气不好,所以没看见,等明天来,明天一定能看见。”

  我说:“没有关系。明天早点来,说不定能看到。”

  卫先捏紧了自己的拳头,说:“一定会的。”

  从山上下来的路比上山轻松许多。可我们之间的氛围,却比之前更加沉重了些。卫先一脸严肃,时不时咬咬自己的下嘴唇,也不怎么说话。为了缓解这样的尴尬,我说,之前就听说云南的菌子很好吃,一直没吃过,它们跟外面的菌子有什么不一样吗?卫先眼前一亮说,哥,我带你去找蘑菇吧,现在正是出菇的时候。我说,行啊。于是,我们就开始漫遍野地去找蘑菇,最后还真收获不少:有珍珠菇,鸡油菇,鸡枞菌,甚至还找到两个干巴菌,几个见手青。卫先手捧着那两个像大黑木耳一样的菌菇,嘴角咧开,笑出了花。他说,这两个干巴菌值不少钱了。至于见手青,他说,这个菌菇有毒,做得不好的话是要进医院的,但做得好就特别鲜美,我妈妈特别会做,也特别爱吃。

  回村时,我们在村口遇到了卫边。他正在跟另外一个孩子打架,那个孩子身高体壮,看起来比卫边要大一号。对手的力量很占优势,照理说在这个年龄层次里,打斗毫无技巧可言,力量就是一场争斗的决定性因素,场面应该是一边倒的。卫边身上有一股奋不顾身的劲,这股劲改变了局面,他用他的头去撞,用脚去踢,用手去抓头发。一时之间,两人缠斗在一起,满地打滚,也没有分出胜负。

  卫先见状赶紧跑了过去,分开两人。卫边站起来,衣衫不整,衣服袖口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可他的眼神中还是透露着倔强,盯着对方没有放松。他的对手气鼓鼓地看着他,嘴巴翘起,呼噜呼噜像开水壶里不断冒出的泡泡。两人对峙了几秒之后,他突然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胖乎乎的小手在眼前张开,上面沾上了额头渗出的血。他一见血,便大声哭了起来,不管不顾,往远离我们的方向跑去。等他跑出一段距离后,他站住,对我们嚷道,你们等着吧,我爸爸会来收拾你们的。放完狠话之后,他就逃之夭夭,头也没回。

  卫先把卫边拉起来,替卫边整理衣服。卫边此时正大口喘着粗气,卫先等卫边的呼吸声平缓下来之后,才问他为什么打架。卫边说,他说我爸坏话。卫先问道,说了什么。卫边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只是一直在强调那人说他是没爸的孩子,他说了这句话,就该打。卫先点点头,说,去河边洗把脸,把身上清理一下,别让妈看出来。经这一遭,刚刚采到值钱菌子的好心情也荡然无存,去河边的路上时,我看见卫先又开始咬自己的嘴唇。

  我陪着他们一起去那姆河边。路上卫先跟我说,刚刚跟卫边打架的胖子是村子里另一户人家的儿子。他家在村子里的亲戚多,小孩也多,平日里结伴出行,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人。人多势众,自己的块头也不小,他就经常欺负别人。慢慢地,别人家的孩子也都不愿意跟他家孩子玩,一见他来,就躲着他。有一天,卫边在跟其他孩子玩捉迷藏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他,他便借机找卫边的麻烦。卫边不是那种惹事的孩子,但也不怕事。卫边被他一下子打翻在地,但也没有向他认输,嘴里并不服他。卫边回家后,也没有跟我妈说,只是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倒是在我的逼问下,才说出了实情。只是妈妈并不愿意为此出面,她只是语重心长地跟卫边说,你也是个小男子汉了,有些事情要自己承担,我不会帮你出面,自己的尊严要自己挣。那之后两个人就杠上了,经常因为各种原因打架。一开始,卫边还因为身体瘦弱常常吃亏,后来打习惯了,身子也长大了,扳回了不少的胜算。虽然还是输多赢少,但已经不再是一边倒的局面。有时候双方都会挂点彩,两家的大人也就默认把这事停留在孩子自己的层面,不多干涉。

  我说:“两个小孩打成这样,你们都不管吗?”

  卫先摇摇头说:“管不住,总不能不让卫边出门吧,再说也不是卫边的错。有一次卫边咬了他的手一口,都咬出血了。他家里带了好多人上门,一到门口反而踌躇起来,迟迟没有走进我们的院子里,远远张望了几眼,就散了。别人一问,他们就说,小孩子的事小孩子自己处理,大人插手算怎么回事。妈妈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带着我弟上门道歉,赔了医药费。那之后,卫边打架再也没有动过嘴就是了。”

  前面到了那姆河边,这里是我们来时看见的那段河流的下游,水流已不似那边湍急。地势平坦,靠近村庄这边形成了一片滩涂,铺满了细密的河沙和碎小的石块。石块不像鹅卵石那样光滑,更像是用一柄铁锤,从山石上砸下的碎片。

  卫边走到河边,洗脸、拍灰。卫先随便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往河那边扔,竟然一下子扔过了河对岸。我也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使劲地朝着对岸丢,也成功上岸。后来我们两个就开始比谁打水漂打得远。他打得很有技巧,每一块石头都能在水面上打起十几个水波,我没能比过他,只有石头合适、力度角度都合适时,才能跟他齐平。不一会儿,卫边也处理好了自己身上的脏污,加入了我们。他不懂得如何选取石头,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往河中抛去,石头入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水面被砸下一个大坑,水花溅起。

  我坐下休息了一会,卫先停下来问我说:“哥,你拍梅花鹿的照片有什么用。”

  “我老板让我来的,说是下期杂志头条用这个。”我没有完全说实话,毕竟现在还没有拍到梅花鹿的照片。

  卫先说:“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我沉吟一阵,还是点了点头。

  他说:“真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怎么嘞?”

  他一屁股坐下来,捡起旁边的石子,随性地丢入水中。他说:“我妈不想让我当警察。她想让我当老师。我不想当老师。”

  我说:“老师也挺好的。”

  卫先说:“我不喜欢。我想当警察。”

  卫边这时候站起来,说:“哥哥,你去当警察,我来替你当老师。”卫先笑着摸摸卫边的头。

  我问卫先:“你为什么非要当警察呢?”

  卫先没有回答,卫边却抢着说:“我看见我哥穿警服,那可老帅了。”卫先则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卫先没有再说什么,但我知道在他的沉默中潜藏着什么。那一刻,他想说的我全都明白了。就从那个笑容里面,从他纯真而虔诚的眼神中,我想,我可以给予他一些小小的帮助,就如同我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帮助。将火从一个火把传递到另一个火把,那么火将照高世界。我从自己的这个想法中,感受到了一丝善的圣洁,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能改变这个少年的命运,推动他命运的齿轮。我的血液在燃烧,我的脑海里已经想到了多年之后,他成为一名警察,在宣誓时会想起我的帮助。多年之后,我再回想起当时说的这句话,我才明白,那时,我站在我内心最高的地方,随便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脚踏空。我说:“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警察的。”

  回去路上,我的老师突然给我打了一通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说,还在云南找梅花鹿呢。这段时间,我时常与老师保持着联系,行程都有跟老师报告。老师说,不用找了,马上回来。我的心底咯噔一下,急忙问为什么。老师没有回答,只是说尽快回来就行,随后挂断了电话。

  我跟卫先说,自己明天就要返回杂志社。卫先也听到了我的电话内容,他点头表示理解,只是很担忧地问我,没有拍到梅花鹿会不会害我失业。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的。卫先妈妈听说我明天要走,便将家里养的一只母鸡杀了,配上今天找到的那些菌子,给我做了一顿云南特色的小鸡炖蘑菇。她说,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远来是客,没道理让我来一趟云南,连顿饭都没能好好吃。我想着,自己付过的钱倒是能让我心安理得地吃上一顿,便也没有客气。

  吃完之后,卫先妈妈把我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两百块钱,说,这两百块钱你还是拿着。我说,给你们了,怎么还能往回拿。卫先妈妈说,你没拍到梅花鹿,按照你们之前的约定,这钱就该还你。卫先妈妈的表情很严肃,也很坚定。我没有再说什么,接过了这两百块钱,说了句谢谢。稍晚一些时候,卫先手持一片芭蕉叶,从外面走进房间。他说,我们这儿出远门的人都要用芭蕉叶喝上一口那姆河的水,这样此行才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在月光下,卫先的表情肃穆而虔诚。我接过他手里的芭蕉叶,一饮而尽。他看着我,笑了起来。

  临行前,我拿着相机给他们一家四口人拍了张合照。卫先说也想跟我合影,我调好焦距和位置,把相机交给卫边,让卫边为我们拍照。后来我见卫边欲言又止,我问他,你还想跟谁拍照。卫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卫先,我明白他的意思,便将相机交给了卫先母亲。最后卫先跟着去镇上,把相片洗了出来,连带着之前为陈大爷拍的那张。我都留好了底片。分别时,卫先跟我交换了联系方式。返程路上,我通过短信告诉卫先,在枕头下面为他留下了三百块钱。两百块是此行的导游费,另外一百块是我的私人赞助,我还祝他早日梦想成真。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默默练习见到师傅之后的说辞,心里已经做好了找下一份工作的准备,但回到杂志社我才知道,事情发生了一些戏剧性的变化。原来老师不仅把拍摄梅花鹿的事情告诉了我,他也平等地小声地通知了其他人。而这,就是杂志社最后的考验,对职业道德的考验。

  其他的实习生被叫回来的时候,也没有拍摄到野生梅花鹿的照片。他们担心自己表现不好会被刷掉,有的从网上找了一张图就去交差,有的从动物园里拍下照片,然后说是野生梅花鹿。这些小把戏都被眼光毒辣的老师一一识破。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女生没有作弊,老老实实按照老师的要求去了云南,并最终交了一份白卷。得知我跟另一个女生都被留下来转正的时候,我的内心既庆幸又遗憾,我想起我拍下的那张与梅花鹿有关的照片。我想,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可以找到那只梅花鹿的。

  转正之后,事务繁多起来,本来说有机会一定要再去云南,蹲到那只梅花鹿,却迟迟没有足够的假期。那年的九月,卫先给我发来消息,说自己考上了云南最好的警察学校,谢谢我给他的帮助,还说自己以后会把钱还给我的。我当时正在为一次宣传项目忙得焦头烂额,没顾上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转头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又过了几年,卫先说自己已经毕业,回到故乡,继承了父亲的警号。我看了之后很高兴,祝贺他终于梦想成真。他邀请我再去一趟他的家乡,他说,什么时候来提前说一声,他好上山去为我去寻菌子。他还说,已经帮我探好点了,只等我来,这次一定能找到那只梅花鹿。对于他的盛情邀请,我一再感谢,只是迟迟没有动身去往云南。

  在那之后,我因为搞砸了一件事,被主编骂了个狗血淋头。蹲在地上收拾那些被主编丢在我头上的稿件时,我想起了那个我为卫先描述的实现了自己梦想的朋友。下班之后,我躺在阳台的藤椅上,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我突然感到厌倦,我送去一封辞职信,收拾好我的行李,开着自己的车回到了故乡。我用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开了一家书店,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我很自豪地把这件事情给卫先发了过去,我跟他说,我当初跟你说的那个朋友就是我,我现在跟你一样也实现了自己曾经的理想。对于那个故事,我一直很自得,我以为它造就了两个人的梦想。过了两三个月,卫先才说了句恭喜,并解释说,自己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忙,都没空看手机回消息。我说,没事,工作重要。但实际上,我心里还是有芥蒂的。自那之后,我便很少与卫先闲聊。他后面会发短信来问候,送上节日的拜访。我简单敷衍几句,两个人的关系逐渐冷了下来。

  我记得接到消息的那天是星期二,我正在侍弄妻子刚刚买回来的兰花。妻子在厨房做饭,做的红烧肉和清炒藕尖。楼下有孩子踢球砸中了一楼的玻璃,破碎的声音荡漾出无限的争吵和哭闹。我心情烦躁起来,竟然打翻了那盆兰花,塑料的盆摔在地上,里面的泥土洒满了阳台。

  是卫边给我发的消息,大致意思是,他哥哥的葬礼在下周举行,期望我能来参加,还说,这是哥哥的遗书里提到的意思。

  拿着手机的右手微微颤抖。我将手机放在窗台上,连滚带爬地逃到了储物室,从一堆杂物里找到了一个落满尘埃的相册,上面是我和卫先还有卫边的合照。我一边落泪,一边用手拭去上面的灰尘,却发现越擦越脏。

  妻子听见我的哭声,从厨房走出来,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抱着我。直到我渐渐安静下来。

  我抬起头,问她:“我们今年去云南走一走好不好?”

  妻子摸着我的头发,说:“好啊。不过去云南干什么呢?”

  我说:“那里还有一只梅花鹿没有见。”

  我们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就准备出发。当天晚上,妻子在我身边鼾声响起,我却迟迟没有睡着。窗外开始下雨,雨声滴滴答答,搅得我心里不得安宁。我只好轻手轻脚地起来,拿出那张合照,回想多年之前的这段经历,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将一切都忘记,却没有想到现在还是如此鲜活。记忆在令人失望的方面,从来不让人失望。我甚至还能想起,我放在枕头下面的那两张一百块钱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着汗水、汤水、泪水以及那姆河水的味道,油墨将它们锁住,变作一种近乎永恒的印记。

  我回到床上,渴望进入梦乡。在梦里,我会看见已经成为教师的卫边站在村口朝我挥手,怀里搂着他温柔漂亮的妻子。妻子的膝前站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孩子的脖子上挂着长命锁。他的母亲正在房间里给奶奶洗脚,见我来到,便将头扭过来,笑容满面。我故地重游,又走到那姆河岸。这次的那姆河上弥漫着大雾,在大雾中,我看见一座宫殿,金碧辉煌,里面的众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我终于在人群里看见卫先,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他穿着宽松的长衫,皮肤也要白皙很多。他的旁边站着一只梅花鹿,鹿角很大,分出两三个枝杈来。我连忙举起脖子前的相机,它见我举起相机,便斜睨了我一眼,而后凌空而起,跑不见了。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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