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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滩湿漉漉的春天

作者:刘峰   发表于:
浏览:0次    字数:4669  手机原创
级别:文学童生   总稿:30篇, 月稿:20

  一

  雨,很轻,很淡,很柔,是毛毛雨。此雨,好比乡下人给娃儿所取的乳名,土土的、亲亲的、甜甜的,温润、直白、诗意。它,宛若一枝无形的丹青妙笔,采用湿画法,以天空作宣纸,将藤黄与石青匀匀搅拌,一层层晕染。

  雨在下,直下得天也青了,地也亮了。经不起诱惑,戴上青青的箬笠,披上绿绿的蓑衣,在斜风细雨里痛痛快快漫行,仰起头一次次做深呼吸,幸福地迷失自己。

  “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雨,落地化水,划了纹,刻下痕。雨水,将长长的干裂的湖床浸润,将一道道纵横交织龟裂的纹理织补,宛如外祖母大蓝花瓷碗里的一团酵母,催生出别样的惊喜。

  褐黑色的旧年河床,开始呈现一抹薄薄的绿意,当雨一下久,那绿意渐渐蓬松、抻张、肆意起来——你会发现,它们是芦荻、菰蒲、水蕹、眼子菜、龙舌草,以及一丛丛叫不上名字的水生植物,在慢慢苏醒,睁开眸子,扭起细腰。

  每一场春雨,总会予人惊喜。

  翌日雨霁,一轮红殷殷的旭日从波光粼粼的河面升起,河声、鸟鸣、蛙唱、鱼跃、牛哞、羊咩,合奏成这个春天特有的交响曲。

  赤着脚,我和父亲抬着柳筐,寻找昨夜抢滩未果的鱼,有野鲫,有野鲤,有野鲢。此刻,它们平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张着嘴,鼓着腮,面朝不远处的滚滚长河,无奈地扭动着,被父子俩拾起。

  当路过一个草坡,我忽然尖叫了起来。

  只见草地上,躺着湿漉漉、软绵绵的东西,有些像树上的木耳。它们,仿佛从地上长出来的褐绿色的耳朵,静静趴在芨芨草、牛筋草、狗尾草等草丛间,一直延伸到河滩,有些竟爬上河滩的石头,仿佛在凝听、传递、暗示什么。

  “这是地耳,是雨水馈赠的野蔬,在荒年,它可是救命菜。要不,咱俩捡一些回家尝尝?”父亲见我好奇,征求我的意见。我欣然同意。于是与父亲放下柳筐,脱下褂子,弯下腰一起拾地耳。

  这东西嫩滑,黏糊糊的,倘若一不小心,就会从指间溜掉,“哧溜——”落入草丛里,很费工夫。见父亲一拈一个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将五指张开,像抓蛤蟆一样,罩在地耳上方,五指一齐探向它的底部,然后慢慢合拢,飞快提起,将它摊放在小褂上。

  渐渐地,父亲的大褂、我的小褂都堆满了。父子俩将它们拎起,喜滋滋抬着柳筐,朝炊烟袅袅的村庄走去。

  地耳在下锅之前,得洗净。由于是野生,它易藏泥沙、草屑等杂质,须反复清洗。那年代有一段歌词:“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其实,对于地耳亦是,地耳好吃却难洗,没有耐心洗不净。

  好在母亲能干,她将地耳装入篮子,来到门前的石埠头,借着溪水潺潺,先漂去草屑,再淘去泥沙,然后轻轻揉、缓缓搓,到了最后,还要撕一小片置于舌尖,在品尝确认无渣后,湿淋淋地拎回家。

  鉴于地耳味淡且鲜,母亲特地做了鲜鱼地耳汤、咸菜炒地耳。

  母亲先将老姜、葱花爆香,然后将处理干净的鲜鱼倾入油锅,煎一煎,使鱼肉紧致,“哧——”淋上陈醋,倒入清水,大火而煮;当汤煮成奶白,掬一捧地耳入锅,以作提鲜之用;随后添入食盐、胡椒、料酒等调料,即可出锅。

  当汤儿一上桌,舀一勺子入嘴,只感觉一缕嫩滑滑、鲜爽爽、香浓浓的美味渗在舌尖,令我越喝越上瘾,不忍停下,尤其是地耳带着弹性滑过舌面的那一瞬,摩挲着味蕾,仿佛微风拂过草滩,又似春水抚摸河岸,让人一边品咂,一边忍不住朝河流方向眺望,期待下一个雨天的到来。

  趁灶火正红,母亲开始做咸菜炒地耳。“哧啦——”母亲先将油锅烧至冒烟,将干椒、姜丝、小葱、大蒜爆香,然后将地耳倾入锅里翻炒,炒着炒着,随着水分的流失,原本软塌塌的地耳仿佛苏醒了过来,皆支棱起“耳朵”,简直精神极了。母亲见状,倒入切好的咸菜,又开始翻炒,随着越炒越香,诱得我口水直流。

  当盛入盘中,热气腾腾端上桌,我忍不住夹了一筷子入口,感觉此菜爽滑可口,咸淡适宜,撩拨着味蕾,让我品味到了河流的野性与春天的清香,回味绵长,从此难忘。

  父亲一高兴,温上一壶酒,一边有滋有味品咂,一边与家人谈天说地。

  一时食用不完的地耳,母亲将之晒干,轻盈盈的,堪比刨花。随后装入陶罐,随吃随取,用温水泡发,即可做菜。

  年少时,只觉地耳好吃,长大后,方知药食同源,此物不但可以食用,营养尤为丰富,而且还是一味中药,有祛热、益气、清补、明目等功效。

  地耳,一个多么接地气的名字。不知道,它们一年一年生长在故乡,听风、听雷、听雨、听河声、听鱼跃、听乡音,是否听见许多年以后,一位远方的游子在梦乡深处的呼唤!

  二

  雨一停,又可拾菌子了。

  河滩,在雨水的滋润下,青青绿绿,逼得人眼发亮。云雀在高空啼,蝴蝶在花丛飞,对面的河堤上,飘来了悠扬的牧笛,真想在滩上打几个滚,又怕一不小心,压坏了蚱蜢、甲虫、草蛙,还有深藏不露的菌子。

  雨后,在河滩走,会留下两行深绿色的脚印。“扑楞楞——”走着走着,惊起一只花脸鹑,母亲说:“附近准有不少的菌子。瞧!这片草多茂盛,里面准有小宝宝的窝。”果然,在一丛茂盛的草里,我俩发现了一个精致的鸟窝,五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挤在一起,蠢蠢蠕动,用无辜的、清澈的小眼睛望着我们,真惹人爱怜。

  “你瞧,鹌鹑之所以会选择这里,只因这是一片洄水滩,为腐殖土,又常年堆积,虫子多,菌子肯定不少。”母亲说完,安排我分头去找。

  脚踩在松软的腐殖土上,软绵绵的,风拂过草滩,犹如绿色的闪电,打着旋涡,从这一边瞬间滚到那一边。果然,走着走着,当一阵风吹过,草儿低下头,我看见一大圈白花花的菌子,嫩嫩的、圆圆的、萌萌的,宛如许多小和尚的脑袋挤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妈哟,您快来,这儿的菌子真多!”我兴奋地喊道。母亲听见了,向这边快步走来,“扑楞楞——”又惊起了一只鹌鹑,它像一团灰影,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向了那个鸟窝。看来,这一只与另一只,是一对伉俪。

  从背上卸下筐,我开始拾菌子。

  母亲告诉我,这是草菇,是草丛里长出的珍品。初长出的菌子,鲜香极了,捊在手心,嫩滑滑的,乳白的汁液很快染了一手。拾着拾着,感觉大自然真是神秘极了,一夜之间,竟长出了这么一大圈菌子。此时,山空河静,光阴宛若一匹烟青色的马驹踏草而过,不着一丝痕迹。

  拾着拾着,我又发现了一个秘密:草丛里,除了白色的菌子,还长着红的、绿的、黄的菌子。正准备捡拾,母亲一眼瞧见了,快步走了过来,将它们仔细观察了一番,马上制止了我:“不要被它们的外表所迷惑,这些是毒菌子!”

  她教我辨识,这些菌子中央突起,菌伞有斑点,表面要么呈丝状,要么有鳞片,一定不要轻易采食。接下来,她对我谆谆教导:“有些外表美丽的东西不一定实用,做人也是一样,朴实无华才是真正的美,读书做人也是这个道理!”

  一席话,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归来,从筐内拾捧出一大把菌子,用清水洗净,稍微滤干,当锅里的菜籽油热得冒烟后,“哧啦——”将菌子倒入,顷刻,诱人的香气在灶房里弥散开来,翻炒片刻,添入小半锅水慢火煮,当汤沸后,泼上一碗搅拌好的鸡蛋,添入盐与葱花,再加上一匙猪油,无须其它调料,保持其纯正味道,就是一道绝佳的春日美食。

  当一大钵菌子蛋花汤端上桌,母亲用勺子给每一人盛上一碗,我吹了吹热气,饮了一小口,啧啧赞道:“真鲜,真香,太好喝了。”喝了汤,又开始食菌子,轻轻咬一口,大自然的清香立即袭上舌尖,又鲜嫩又爽滑,让人不想一口囫囵吞下,而是让其慢慢在嘴里融化,让美味停留的时间久一点。

  一筐菌子,经一日三餐,以各种烹调方式,很快见了底。于是开始盼望又一场雷雨的到来,好去河滩接受春雨的馈赠。对于菌子,汪曾祺在《菌小谱》一文写道:“雨季一到,诸菌皆出,空气里一片菌子气味。无论贫富,都能吃到菌子。”此言,诚然!

  春渐深了!

  当再一次来到河畔时,河里涨了水,河心的白沙洲上,鹌鹑一家七口正亲热地挤在一起晒着太阳,五只小生命已羽翼丰满,看来它们已长大,会飞了。

  三

  河面红,太阳升。

  在春雨打湿的河滩,春烟溶溶,晨雾袅袅,笼在河边馒头似的山坡,缥缥缈缈,宛如仙境。温润的晨空里,弥漫着野花野草的清香,宛如母亲酿制的米酒一样香甜。

  该采薤啦!

  薤,俗称野蒜,汉时有一首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形容人生短暂,如薤上朝露易蒸发,教人珍惜当下。

  此时,滩前的坡地,仿佛泼绿似的。绿春薤,碧云天,乳野烟,于胭脂色霞光的濡染下,构成了一幅恬静而鲜活的画卷。

  但很快,这一派静谧,被一群孩子打破了。要知道,在河流边长大的我们,对春薤的鉴别,无师自通——薤叶、细腰、中空、如翡;薤茎,纤长、柔嫩、犹簪;薤根,洁白、球状、似玉。

  有经验的,不须看,仅凭嗅,就一手准——薤的气味,辛甜、微辣、芳醇,很特别。倘若还不行,就尝,像神农尝百草那样,用舌尖舔一舔,即见分晓!

  采薤,与其说是采,不如言是扯。薤,不像其它野菜,须用工具,走在地里,弯下腰,用手捋一把茎叶,一扯,连根带泥一起拔出,装入竹篮码好,又接着扯——眼前的大自然,简直成了菜园。

  采薤,最好在雨后天晴,鹁鸪叫得最欢时分。“鹁鸪鸪——鸪!”“鹁鸪、鹁鸪、鹁鸪——”一切都很欢畅。此时节,坡地被雨水浸润,酥软得如同发糕,无须太用力,将野薤顺势一扯,就到手了。

  有些聪慧的孩子,当大人们耕地时,专爱跟在后面。一排犁浪过后,裸露一窝窝薤白,上前一把捧取,一抖,泥土簌簌而落,一把野薤就到手了。要不了一会儿,篮儿就满了!

  来到河边,将篮子沉下水,来回摆动几下,野薤就干净了。湿漉漉拎回家,正好交与母亲烹饪。

  灶火红,炊烟白!

  母亲首先做的,是春薤炒鸡蛋。首先,将薤叶均匀切成段,留下薤白;随之,在烧热的油锅摊上蛋汁,煎至金黄;然后,倒入薤段大火而炒,中途添入精盐、味精、米醋等调料,当炒熟后,黄绿相间,煞是好看。

  当热气腾腾端上桌,伸向此菜的筷子最频。夹上一箸入口,浓郁的田野气息渗在舌尖,其特有的风味,撩拨着味蕾,令人颊齿留香,回味绵长。

  接下来做春饼!

  先将野薤拍碎、切末,然后混合鸡蛋、面粉,随后放入油锅慢慢煎,直至两面金黄。煎着煎着,那诱人的香气勾得我直流口水,母亲见我馋得不行,夹起一块煎熟的春饼,用嘴轻轻吹了吹,小心递至我嘴边。“咔嚓——”我烫烫地咬了一口,感觉此饼外酥内脆,嚼之有味,真鲜香呀!常常,全家人一边吃春饼,一边喝小米粥,食得津津有味,一个个额头冒汗,快活似神仙。

  春薤全身皆是宝,薤白可做藠头!

  首先,将荷叶坛洗净,沥干,倾入薤白;然后,倒入冷开水,添入白糖、精盐、白醋、辣椒、姜片等调料;最后,封上坛盖,渍泡起来,将美味的嬗变交与时间。半月左右,当启开坛盖,一缕沁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只见一枚枚藠头,晶莹圆润,玲珑如玉。一嗅到此香,肚里的馋虫们简直闹得不可开交。

  多少个黄昏,一家人围坐在小院,沐着如水的月光,在河水潺潺的伴奏下,饮一碗糯米酒,嚼一碟藠头,那甜、那辣、那酸,润在咽喉,荡气回肠,令人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

  长大后,我才知道:薤,不但营养丰富,素有“菜中灵芝”的美称,而且还是一味中药,长期食野蒜,可理气、通阳、宽胸,对心血管病者大有裨益。为此,一代药王孙思邈曾言:“心病宜食之。”传统中医有一方歌:“瓜蒌薤白白酒汤,胸痹胸闷痛难当,喘息短气时咳唾,难卧再加半夏良。”

  一河春水仍在流。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故乡,采一篮子春薤,治愈我的乡愁!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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