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七十多岁了,生在忻州奇村——那个以温泉闻名的小镇,却从未泡过温泉。"那水有什么稀罕?家里烧水洗洗一样干净。"她总这样说,粗糙的手掌在空中一挥,像是要挥走这个奢侈的念头。这话里藏着大半生的辛酸。
母亲生在五十年代的奇村,聪明伶俐,却因家贫,五年级就辍了学,瘦小的肩膀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嫁人后,日子更苦。夫家也穷,父亲在城里做工,母亲在乡下挣工分,是出了名的"铁娘子"。为了我和弟弟,她耗尽了健康:胃病缠身,一双手因常年劳作而变形。手背上青筋盘结,掌心里沟壑纵横,冬天裂口渗血,疼得钻心。阴雨天,她的关节更是疼得厉害。看她咬牙忍痛的样子,我心里像刀绞。劝她歇歇,她总说:"干活就是活命,闲着反倒要生病。"
奇村的温泉水,滋养了我的童年。每次去看姥姥,大姨都带我们去澡堂泡汤。可母亲,生在温泉边,长在温泉旁,竟从未享受过。小时候是穷,想不得;嫁人后是忙,顾不上;如今老了,反倒嫌麻烦。
今年,我带着一岁多的小孙女回老家。看着母亲抱着曾外孙女,眼里闪着慈爱的光,我突然有了主意:何不带这一老一小去泡泡家乡的温泉?托表姐打听好了民宿,有私汤,还能自己做饭。
跟母亲一提,她斩钉截铁:"你带孩子去!我不去!"我急得掉泪,搬来表姐当说客。不知是表姐的话管用,还是我软磨硬泡起了作用,母亲终于松口。
奇村人就是奇村人,母亲态度大变,立即张罗起来。出发那天,她的电动三轮车成了我们的"宝马"。车厢里铺着厚被褥,椅背上搭着羊皮袄挡风。我和小宝宝裹得严严实实坐进去。母亲潇洒地坐上驾驶位,钥匙一拧,三轮车便向奇村驶去。
母亲车技娴熟,三轮车稳稳前行。路旁杨树成排掠过,鸟雀在枝头欢唱。田野里,牛羊悠闲地啃着秸秆,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宝宝咿咿呀呀地指着牛羊。我抱着她,恍惚间仿佛回到儿时,坐在母亲自行车横梁上的光景。如今,轮到我孙女儿在太姥姥的车上,感受着乡野的新奇。
不到一小时,就到了奇村。母亲轻车熟路,将车停在"桃源山庄"前。房间整洁温暖,两张床已并好。母亲查看一番,转身就去厨房忙活。我放好温泉水,热气渐渐升腾。
起初,母亲不适应泡汤,脸色通红,头有点晕。我帮她调好水温,渐渐地,她眉宇舒展。每日泡汤,成了我们的固定节目。天气好时,母亲就开着"宝马",带我们去镇上玩,或去双乳湖看冬景。
对小宝宝来说,冰雪是稀罕物。整个湖面冰封雪盖。母亲凭着农人的经验,找到一处安全的冰面。她拄着木棍,牵着小曾外孙女的手,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咯吱、咯吱……冰凌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孩子兴奋地跺着小脚,母亲也跟着踩冰、玩沙,竟放开嗓子哼唱起来。空旷的冰湖上,这一老一小的欢笑声,驱散了冬日的寂寥。
玩累了,就去镇上吃小吃。几十年未见的"擦擦",小宝宝吃得津津有味。我想打包一份,母亲笑道:"馋了?想吃妈开车过来,现做的才香!"是啊,有母亲在,什么都不成问题。
半个月转眼过去。温泉水悄悄滋养着母亲。最明显的是那双手:关节不再那么突兀,掌心也柔软了些。脸上的肿包消了,腿脚轻快了,气色也好多了。
一天泡完汤,我终于忍不住问:"妈,当初您为啥死活不肯来?"母亲低头搓着手指,轻声说:"妈知道你们在外面不容易,怕花你们的钱……定了也没法子,钱花了,妈……妈心里其实……"她没再说下去。
我的眼眶发热,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妈,这钱,咱花得值!"
温泉水汽氤氲,模糊了视线。有母亲在,心就有了依靠。她就像故乡那盏不灭的灯,永远为儿女照亮归途。
等下次回乡,定要再陪母亲,泡一泡这生命的暖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