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当地胡姓本族中算是人丁众多的大房。祖父兄弟两人,似乎还有一位姑奶。按照当地五甲胡氏家族近代“义均肇建金华维庆远”的派字顺序,祖父为肇字辈,名胡肇应。父亲为建字辈,名胡建礼,字理明。到我这即为金字辈。祖父那一辈在他们的兄姊中是老大,谓之大房。祖父过世很早,我们兄弟包括1941年出生的大哥也没见过祖父。相传祖父死因是有人在剁肉时蓄意将砧板木屑掺入锅中导致痨病而亡。叔祖父早在日军侵华时被无辜枪杀于村前港堤之上。出嫁在相距几里之遥的则李家屋场的姑奶奶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在我年幼时父亲带着去过姑爹家做客。那时姑奶已经过世,只知有一位和善的姑爹和他的儿女们待我们很好。在我成年以后就逐渐断了联系。
祖父育有四男,我的父亲又是他们兄弟中的老大,我们家又是自然的大房。三位叔叔分别是建夜、建胖、建金。二叔建夜还在年青时,因为一次事故导致身亡。三叔建胖,人称胖爹。早年被抓壮丁,在国民党部队待过几年,回乡后又跟随中原突围部队转战当过王首道的勤务兵。三叔育有三女二子。最先连生三女,担心无子,曾让我承继为子并入户短暂生活。后连生二子,我即离开。四叔建金,人称金爹。他一连生了五个女儿,一直想要儿子却始终不能如愿。他一生都为没有儿子而自卑自嘲。好在侄儿众多,共有八个男丁。喜结交,好逞强的四叔,常挂嘴边的话就是“我有八个侄子”,言外之意他要告诉世人:不要看我没有儿子,我有八个侄子,谁也别想欺负我。
正是我的这位四叔,他的大女儿,我的堂姐胡小荣,在我1976年代初入伍当兵的头一年从我对面屋场的罗家畈,嫁来只隔一条港汊且鸡犬之声相闻的五房屋,其女婿郎君又是我儿时的最好玩伴黎逢牛。
五房屋、田头屋当年同属大坪公社红旗大队第十生产小队。逢牛家与我家是墙靠着墙的五房屋。五房屋原为当地胡姓地主所建。建筑形制为鄂南传统的中式合院两进式,具有明显的南方天井形制特点。背山临水,以天井为中心轴线对称,排水、通风、采光功能齐全。两进式建筑的第一进为侵华日军所毁,只剩一副巨大的石门框残存。第二进石大门两侧的房屋,建国初土地改革时从胡姓地主手中剥夺,左侧分给了李姓贫农李兆阳家,右侧分给了同是胡姓贫农的我家。从那时起,我家即从外祖父留给的一间茅草屋搬进了三间“富丽堂皇”的青砖瓦屋。五房屋第二进高大石门两侧的正房为胡、李两家居住。沿天井往里的房屋左侧为流落异乡的四川广安籍谭姓人和裁缝手艺人黎逢元所住,右侧则为县城近郊迁来的逢牛一大家所居住。
我与逢牛同庚,他小我月份。我们同一屋场居住,朝夕相处,亲如兄弟。他家虽然兄妹众多,亦为家大口阔。但其父(我称时右爷)身有木工技艺。在那个年代,手艺人一般都会家境殷实。他的母亲我唤为月梅婶,待人和霭,乐善好施。对我而言,月梅婶婶还有“救命”之恩。据说,在我降生时,正值隆冬,母亲连生十胎男丁,盼女不成,说什么也不想要我,将之丢弃床下不管不问。是好心的月梅婶婶将我抱起裹进襁褓,方才救下一命。后来,母亲去世,年幼且又缺衣少食的我没少获得月梅婶婶的接济。我至今还记得经常深夜在逢牛家的火塘边坐在椅子上听着大人们闲淡“讲古”中逐渐睡去又被叫醒的情景。
我与逢牛同时启蒙上学。一年级时是在五房屋对面雷贡坡一位叫胡达云的私塾先生家里报名读书。上学第一天,报名登记时,达云老师要求每名新生自报姓名。轮到逢牛报名,老师问:你叫什么名字?逢牛应答:我叫牛伢!老师又问:你的学名叫什么?逢牛仍然大声答道:我叫牛伢!这时,达云老师已经知道这伢确实没有学名。于是,“灵感”闪现,给牛伢临时取名:黎逢牛!谁知,这位名叫达云老师的私塾先生随意一想取的这个名字,竟然伴随了逢牛一生,而今已达古稀之年的黎逢牛仍然还在用着这个名字。
作为两小无猜的知心好友,我和逢牛都承认,干农活,卖力气,我不如他;读书学习,写字作文,他不如我。可父亲是木匠手艺人,家境优渥且有“酒壶撑门”,与大队干部多有结交,自然会获得很多好处和关照。初中毕业时,论成绩,理该我上高中,而当时读书升学,全凭“贫下中农推荐”。我家是贫农成份,虽然符合升学条件,但却找出“你有两个哥哥参加了工作,好处不能你家独占”的荒谬理由,我被拦在高中校门之外,即使学校老师刻意留我再读一年,最终仍然不能圆梦高中。而逢牛尽管学习欠佳,但却顺利升入高中。那时,初中不设外语,读了高中的逢牛,学了英语的他,放学回来,一句"浪勒乎千麦猫(毛主席万岁)”让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让我既尴尬又心酸。
当逢牛高中毕业学成归来,我已在“广阔天地”滚打一年了。虽然读了两年高中回到村,但逢牛未能显示一点“知识分子”的优雅,依然还是那个对“知识”懵懵懂懂的逢牛。记得村里有一封来自陕西的家信,收信人拿着信封问逢牛信是从哪里寄来的?逢牛看后信口回答:夹西省来的。当众闹了个乌龙大笑话。
逢牛晚我一年回队。当初“死去活来拼命相争”的高中似乎并不稀罕,也没有因此而身份“高贵”,重读一年还是初中生的我似乎没有什么两样,我们一同成了“回乡知青”。生产队凭工记分,社员“工分本”上我们都是8分(壮劳力10分。我们相当于人民公社社员学徒工)。
那个年代,有点“文化”还是相对优越。在生产队劳动大概一年左右,我被抽到大队部跟随领导们,不时写写材料,大小批斗会时做做文字纪录。逢牛不久也开始了他一生也未曾间断的电工活。尽管也曾有驻队干部举荐他去应招当工人,他却始终认定“电工”是其终生职业,直至现已古稀,还能像年轻人一样爬电杆架线,凡电工活一样也不输青年。
虽然在“贫下中农推荐”高中时我们也曾暗暗较劲,有过“竞争”,但都不影响我们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在我1976年代初入伍当兵的前一年,逢牛竟与我四叔女儿胡小荣恋爱结婚。从此,我与他的关系更进了一步。本来我大他月份,应该是我为哥,他为弟。因为小荣是姐,结婚后,再论关系时,他再也不屈尊为弟,总是大声告知:汉平应该叫我哥!
当兵后,我与逢牛虽不再朝夕相处了,但我们的情谊一直未曾淡漠。他与堂姐婚后次年,亦即我去部队的当年诞下一子,取名黎浩。1978年生下一女,名叫黎孺子。后又接连再生两个女儿。共育一子三女。儿子黎浩1995年应征入伍。此时我已从北京调入武汉。黎浩当兵时因为名额少,我曾就近在武汉找北京军区27集团军接兵师长要求关照。结果黎浩顺利进入河北邢台27军某师服役。后来又通过关系将其从河北邢台调入武汉,入总后后方基地当兵。正当我积极运作准备转改士官时,他却经不住地方经商挣大钱的诱惑,私下向领导要求复员。不明真象的逢牛怨我没有努力留他。我告知实情后他连连叹气无奈以对。好在如今倒也事业有成,小家庭生活美满。1978年出生的女儿黎孺子,在她高中毕业后的最初两年,曾来通信指挥学院学员食堂打工。见过世面的外甥女早已成家立业并为人父母。两个儿子都已成年,大儿子当兵退伍在武汉工作,今年五二结婚,我还受邀特意赶回通城参加其子的隆重婚礼。孺子之后的另外两个外甥女,因为接触少,一个佳伢,一个慧伢,连她们的名字也经常相互混淆。慧伢嫁在与北港一山之隔的湖南临湘曹家岭,小夫妻则双双在通城县城工作。我多次受邀去过曹家岭,欣赏兼有湘鄂两地的“异域风情”。2024年上半在其群山怀抱的曹家岭重又盖起了一幢独栋别墅。去年底乔迁时让我书写了三幅对联。“过屋(乔迁之喜)”请客时,我没能参加。乙巳五一,我提前回了通城,慧伢约定,五一当天,请我们前往作客,补办乔迁之宴。我亦应诺带去中堂书法,馈赠以臻豪宅佳境。
虽然现代时尚已经漫延城市乡村,逢牛也在县城购置了住房,既是农村人,也算城里人。但一直以来在他身上很难看到任何时尚气息,除了头发花白稀疏,脸上添了皱纹,朴实的装束加上他时而灰谐又略显狡黠的言谈举止,一如几十年前的那个样子。尤其是2009年的那次南京之行,让我又一次重回童年率真的欢快场景。
三叔之子、我的堂弟胡海滨长沙铁道学院毕业后分配在铁道部大桥局南京分部工作。在他2009年6月年届40周岁生日时,四叔的两位女婿逢牛和明刚相约前往南京为其祝贺并要我开车远行相送。我执拗不过二位相求,待他们赶到武汉后,我自驾军牌别克凯越从武汉出发前往南京。我是身着大校军装驾车,而坐在副驾之位的是我儿时的玩伴。逢牛头一次领略军牌车高速公路上的“风驰电掣”,让他倍感荣耀:“大校为我开车,你说我这官有多大?”他的这句调侃夸耀,每每总能引来众人的会心一笑。
当年两小无猜的发小,转眼间已届古稀了。一生勤劳俭朴的逢牛,虽然儿女孝顺,吃穿不愁,但他从无懈怠,至今还在忙碌着他的电工操作。今天帮人架线,明天帮人安电。特别是一些新屋落成之家,里面的电路线板和照明灯具,几乎都是他的“杰作”。去年底,他在帮人安电时不幸出了一次小事故,手被电火灼伤,在家疗伤休息了一段时间。今年开春伤愈后又开始电工劳作,儿女劝他,我也唬他,但却还是仍然故我,勤劳成性,闲不下来。
人生七十古来稀。虽然我们都还健康无虞,但自然规律无法抗拒。叶落归根,亦是我长久以来的夙愿。逢牛很是赞赏我的意愿。他积极付诸行动,已在故乡的后山找好了一块吉地,并按照鄂南通城的风俗并排六个结坑已经成形。未来的最终归宿,我们依然玩乐相伴,天堂依然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