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丝,织出薄雾,一层层,一团团,随意飘逸在水面上。一条破旧的乌篷船后甲板上,养鸭的阿结老头,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手持一根发黄的光滑竹竿,驱赶着300多只麻鸭,开始一天的生活。
呦嗬——鸭队出发喽——,咿呀——踏碎波缝啰——。一阵阵吆喝声,贴着水面传过来,唤醒我初春的梦乡。住在水库边上的人家,每天都能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开始起床,投入一天的劳作。
儿时,我生性好奇,闲来无事,就讨教阿结老头管理鸭子的方法。只要多夸他几声伯伯长伯伯短,他就一五一十会讲给我听。大概意思,我还记得。如果想叫鸭子停留在一定范围,就要伸展手臂和竹竿三五米,表示控制鸭群活动。一定要非接触引导,避免接触鸭体,引起应激反应。短促敲击水面一二下,那是向前游信号。哒哒哒,连续敲击水面,是加速移动信号。左右交叉点击水面,是调整游动方向。以上是声音指令。还有视觉引导:竹竿指向,明确行动路线;竿头空中画圈,是集合信号。每一个鸭群,都需要强化训练的。拿他的话说,不经过训练的鸭群,出去就会乱套。
打那以后,我就觉得,做个鸭司令也并非易事。后来,听我爸爸讲,阿节老头的儿子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这使我对他多了几分敬意。老年丧子之痛,是难以承受的。他却佝偻着背,对乡里乡亲说:“毛主席把儿子送到朝鲜战场,不也牺牲了吗?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更何况是一个大国的亿万人民领袖。”悲伤与荣耀,化成一种力量,让他经历着、前行着。
天还没亮透,水库大坝上传来群鸭的脚步声。很快,一只只鸭子,扑通扑通下水,拍打着翅膀,撕开薄薄的晨雾,随着嘎嘎嘎嘎的叫声,用力向上方游去,那儿有小鱼、小虾、螺丝,诱惑着它们。阿节老头,佝着背,站在鸭船尾梢,用光滑的竹竿使劲顶住坝上坡面石墙,斜着身体一推,鸭船留下尖头水波,跟在鸭群后面嘶声唱着:
竹竿点破芦花雾,
青箬笠沿垂露珠,
三百绒羽拨开晨星路,
涟漪秀满蓝布衫褶皱处。
鸭群如鱼得水,排成弯月阵,如同昨晚的月光,洒向水面上。阿节老头无须抬头言语,光听翅羽划破晨雾的簌簌声,就知道头鸭正领着队伍,去每天要到达的目的地。他往船帮磕了磕老烟枪,几朵火星溅落水面,嗞嗞惊起细小的涟漪。晨雾缭绕着鸭群,在赭红色的朝霞里,洇成流动的墨画,一幅水上牧歌,就飘逸在晨曦之中。
白鹭掠过浮萍账本,
细爪勾破碧玉珠盘,
鸭掌拨响水琴十二弦,
蓑衣抖落吴侬软语的账单。
鸭船的边沿,还睡着二月乍暖还寒的薄霜。他短促敲击水面,头鸭就领队向前划。那个时候,他就会想起儿子独一无二的那张立功喜报。他将竹竿幻化成指挥员的手枪,冲啊一声,儿子就冲锋陷阵,荣获了二等功喜报。那天,是民政部门的干部,大队书记,民兵连长,一起送到阿节老头家的。领导那番鼓励和恭喜的话语,一直温暖在他的心里。他很阳光,尽力不去想儿子牺牲时的消息,思绪引到歌声上:
柳条系着未解缆的月亮,
船头腌着去年的雪浪,
舀一瓢倒映酿曲,
醉倒整座晃悠悠的村庄。
唱着唱着,阳光就照射下来,水面亮晶晶一片,头鸭带领队伍,已游到浅水的梯田间,抢食小鱼小虾,田螺丝螺。阿节老头又从腰间摸出烟枪,嗞拉嗞拉,抽将起来。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的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过着。
现在,我再也见不到那道养鸭的风景了,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我走在水库大坝上,只见远山腰间的高速公路上,有集装箱,滚滚向前。时代如歌,已进入下一首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