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忙碌着,他的身影遍布了乡村的角角落落。直到他下葬那天,送葬人群黑压压一片,如乌云般围住了他的坟头,我才知道,他这一生,居然有如此多村民,念他的好,给他送行。
父亲文化水平低,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随后便在农业社干活,每天仅仅挣得半个工分。18岁那年,父亲被村里选去学医,派到城里卫生院,当了一名旁听生。因为祖母的病,他仅学了一年,便回家了。
父亲打心底热爱医学。家中布满灰尘的旧书架上,至今仍整齐摆放着许多中医学和西医学的老书,书页泛着淡淡的黄色,夹杂着密密麻麻的学习笔记。其中,有一套上海医科大出版的《内科学》,用牛皮纸仔细地包着书皮,格外显眼。父亲曾说,那年,他瞒着母亲,卖了家里攒了好几年的小麦,后来母亲知道了,还埋怨了一阵子。大概父亲的医学知识,主要从这套书里学到的吧。
四十岁那年,父亲竟取得了乡村医师证,这件事我记忆犹新。六月的一个早晨,父亲喝完罐罐茶,挎了一个帆布包,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戴着旧草帽出门了。直到父亲晚间回家时,我们才知道他考试去了。
父亲脸上洋溢着喜悦,说道:“考试题很简单,卷子写得满满的,今天走了半天路,先喝杯罐罐茶吧” 。父亲说着,随手焚起了柴火茶炉子。如今,父亲的医师证静静地藏在我的书柜里,偶尔翻看,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当年的情景。
在我的眼里,父亲对村民的贡献是巨大的,他除了看一些头疼脑热,骡马牛羊的小病之外,还挽救过许多村民的性命。
有一年,大年初一的早晨,天还没亮,家里的大门啪啪作响,父亲踩着鞋,急急开了门。来人满脸焦急,慌忙地说:“他叔,昨晚上我们一家人吐了一夜,最小的娃都昏迷了,你赶紧去看看吧!”父亲二话不说,立即背起医药箱,急匆匆地去了。父亲回来后,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幸亏发现得早,没耽搁。那家人把从城里捡来的亚硝酸盐,当盐吃了,中毒了,我联系了村长的拖拉机,把他们送去城里大医院了,看能不能救下了呢。”后来,那一家人都得救了。每见到父亲总是感激地笑着说:“要不是你早诊断出来,我们一家就没命了。”关于父亲是如何准确诊断出病情的,我至今都难以置信。亚硝酸盐是我上高中时才学到的知识,而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竟能够准确辨别救治,这令我至今都很佩服。
在乡亲们心中,父亲的医术是方圆百里最好的。记得有一年,邻村有个老汉,病情严重,医院说不好治了,准备后事吧。可回家后,家人又不甘心,于是,他儿子就打听到了父亲,请父亲去瞧瞧。为这病,父亲费了许多周折,几十里山路上来来回回地跑了半年,病人竟奇迹般地康复了。父亲后来说,他也没有料到会好起来,大概是命不该绝吧。
那些年,村民看病多是挂账的。父亲看了病、抓了药,村民便带着药回家了。一年半载,有些自觉的村民便来结账,父亲总是坐在炕沿上,手里拨着算盘,仔仔细细地算着欠下的药费。看一次病,药费大约只有一块多或者几毛钱,一家人半年的费用,也不过十几元。但多数村民家里经济困难,生得起病,却吃不起药,所以即便是药费欠了一两年,也没有余钱来付药费。每到这时,父亲总会说:“药没了,我今天算几家药费,你去要账罢,过几天再进点药。”于是,我便带着父亲算好的药费和处方,东家进、西家出地去要账。遇到有余钱的人家,会说着客气话,给了药费,我心里也会有藏不住的欢喜;而遇到没钱的,便笑着推说,“再等几天,粜了粮食就给。”看着要不上账,我也没有好气色,就丧着脸回家。大概那时的我,总体谅不了没钱人的难处吧。
由于父亲经常行医而耽误了农活,庄稼收成也不好,几乎年年粮食不够吃。受父亲的影响,我也曾对医学产生过浓厚的兴趣。但在报考大学志愿时,却决然地没有选择医学。我那时认为,从医也不会有太好的前途,改变不了家里的穷日子。
父亲就是这样经营着他的药铺子。后来,村民的欠费越来越多,他那药铺终究没撑下去,无奈地关了门。父亲站在那早已没了往日热闹的药铺前,望着空荡荡的货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中满是无奈与落寞:“唉,还是好好务农吧。”
即便不开药铺,只要村民找上门来,父亲便放下手中的农活,拍拍身上的泥土,耐心地询问病情,想着治疗的办法,拿起笔,在纸上详细地写下药方。因为父亲的药方,偶然也有人给点钱,可父亲总是笑着说:“拿上吧,不要钱、不要钱!”
如今,家里还保存着许多父亲当年开过的药方。前几年,我拿了一张,将它裱起来,装进一个木框里,静静地立在书柜上。每当看到它,我仿佛就能看见父亲抽着烟、坐在炕头上边说边笑地给村民开处方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