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的一场雨，把江南洇成一幅未干的水墨。檐角垂下的雨线，原该是绣娘的银丝线，此刻却成了少年人悬腕书写的行草。笔锋忽而跌入巷口老妇的竹篮，溅起几瓣白兰花，香气便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游进更深的巷弄里去了。
我总爱在清晨推开临河的轩窗。对岸的香樟树刚刚抽了新叶，像是水洗过的翡翠，在薄雾里微微发亮。那些绿意仿佛会呼吸，顺着窗棂爬进屋里，在案头未干的砚台上洇出一圈圈墨晕。楼下阿婆正支起藤椅看报，竹编的茶篓里躺着几朵茉莉，蒸汽袅袅地托起整条巷子的晨光。
巷口那株百年紫藤总是醒得最早。枝干上覆盖的苔藓还沾着夜露，藤花却已把淡紫色的铃铛挂满了整面马头墙。前日里经过时，瞧见隔壁的素娥姑娘踮脚剪下几串，说是要酿作花酱。她手腕上的银镯子碰着竹篮叮咚作响，倒像是替那纷纷扬扬的落花打着节拍。
转过九曲桥便是沈园。池边的木香花架下，不知谁家姑娘遗落了柄油纸伞。碧青的伞面半浸在春水里，倒影里游过几尾红鲤，恍惚间竟像是开在涟漪里的睡莲。老园丁撑着竹筏来捞浮萍，长篙点破水面时，惊起白鹭掠过那些褪了色的美人靠，翅尖扫落几片石榴花。
城西的茶楼总在申时飘起炊烟。跑堂的小哥拎着黄铜水壶穿梭于八仙桌间，滚水冲开碧螺春的瞬间，满室都是新叶舒展的簌簌声。临窗的老先生们正在棋盘上厮杀，棋子落定时震得茶汤微漾，倒映着窗外那树开到极盛的西府海棠。花瓣落在棋盘上，倒成了最鲜活的活子。
我最贪恋黄昏时分的平江路。夕阳为黛瓦勾了金边，骑楼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像一串暖红色的星子坠入人间。裁缝铺的老板娘正在收晾晒的绸缎，藕荷色的杭罗拂过门楣的风铃，惊醒了趴在柜台打盹的狸花猫。转角处飘来酒酿的甜香，卖糖粥的老汉敲着竹梆子，余音在长巷里荡出三四个来回。
暮色渐浓时，乌篷船开始点亮船头的红灯笼。橹声搅碎了倒映在水中的月亮，银鳞似的波光便顺着石桥的拱洞流向远方。船娘哼着评弹小调经过，水袖般的夜雾从她鬓边的玉簪花上滑落，正巧落在我搁在船舷的掌心，凉津津的像是捉住了一缕星辉。
夜雨常在不期然时造访。雨珠在瓦当上弹奏着琵琶，顺着飞檐织就晶莹的帘幕。我伏在美人靠上听雨，看见雨脚斜斜地掠过庭中那株老梅——枝头尚挂着几颗青涩的梅子，倒像是被雨水打磨过的翡翠棋子。忽然记起去岁埋下的那坛青梅酒，此刻正在地窖里做着琥珀色的梦。
更鼓敲过三巡，整座城便浸在湿润的墨色里了。唯有河岸边几盏未眠的渔火，还在同水中的倒影絮语。风起时，满城的香樟花悄悄开了，细碎的白花乘着夜风翻过马头墙，落在谁家姑娘未收的绣绷上，倒成了最灵动的针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