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立春，仿若被寒冬紧紧地拽住了衣角，在季节的边缘踌躇不前。冷空气恰似一群顽固的幽灵，在大街小巷穿梭游荡。然而，就在这一片寒意的笼罩下，路边的杨柳却率先漏泄了春光。那柳色，淡淡的、浅浅的，宛如新生婴儿的梦，看似一阵微风便能吹散，却又那般坚定地在枝头蔓延开来，给这萧索的世界带来了一抹灵动的气息。
年少时，每至春天，只要瞧见杨柳枝头在一夜之间被新绿浸染，心中便会涌起莫名的喜悦。那种感觉，仿若生命的色彩透过眼眸，直抵心底，让心田也随之葱茏起来。
犹记得初中时，我曾在作文里写下这样的句子：“看那树头的杨柳色，所有的生命都复苏了，都聚集了。不是么?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老师在作文的下边，用红笔批注了“传阅”二字。我想，值得传阅的，并非我这稚嫩的文字，而是那宛如佳人“碧玉妆成”般的杨柳啊。
岁月的长河静静流淌，无数的春秋从指尖溜走。多年以来，每到春天，心底对杨柳的那份情愫就像地下暗涌的泉水，悄然冒出头来。杨柳就像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在时光的那头向我频频招手，它是故乡的记忆，是童年的伙伴，是岁月的见证者。那一抹绿意在记忆与现实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
上世纪60年代，在乡下并没有城市里那些精心修剪的风景树。篆河水经港汊流到庄子旁形成一个大塘(即杨家大塘)，在港塘结合处架着一座三排桩的杂树桥。有一棵需两个大人伸开双臂都围抱不住的柳树紧挨着桥，它宛如一位忠实的守护者，年复一年，独自葱郁。丝丝垂柳，如同大自然的巧手编织出的锦绣，以自己的柔韧与绿意，见证着岁月的变迁，陪伴着人们走过悲欢离合。
柳树的主干往上，有一分枝贴近水面，那曾是我儿时上学的一条独特路径。冬天河面结冰时，中间薄，两边厚。有一次，我顺着那分枝走向对岸，快到尽头时，发现树枝并未与对岸相接。此时的我，进不得，退不得，又不敢转身返回，一咬牙，便纵身一跃， 只听到脚下冰面传来“嘎吱”一声，借着这股劲，成功上岸。那一刻，心中不禁对自己的冒险有几分庆幸。自那以后，我便经常如此，仿佛有一种像孙悟空腾云驾雾般的快感。直到大地解冻，春暖花开，这种独特的“过树桥”体验才告一段落。
那年初春，家中发生一件令人难过的事。七八斤重的大狸猫奄奄一息地躺着，眼睛半睁半闭。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心中满是懵懂与恐惧。我和妹妹拿来中午自己要吃的稀饭，放在它嘴边，可它却一动不动。“它死了，”奶奶说道：“是饿死的，把它埋了吧。”妹妹端着那碗稀饭，眼睛紧紧盯着猫儿的嘴，希望它能哪怕只是微微地动一动。当听到奶奶说它死了的时候，妹妹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呆呆地看着那可怜的猫儿，脑海里不断地闪过猫儿曾经活泼的模样。
“埋了吧，等以后年景好了，再抱一只。”奶奶安慰着我们。我悲伤地把死猫放进篾篮里，准备去后堆的坟地埋葬。妹妹却怯生生地说：“二哥，后堆我不敢去，就把它葬在柳树根底下吧。”于是，我们在柳树下掘了一个浅浅的坑，将猫儿埋葬。冷风在树梢呼啸而过，我们穿着单薄的衣服，塘边的风像锋利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我拉着妹妹的手，呆呆地站在那里。之后每次路过柳树时，我总会瞄上一眼，恍惚间仿佛看到柳树皮上露出一双猫的眼睛。“猫已化成杨柳身”，我顿时觉得心头的阴霾散去了不少。在柳树下，它似乎又有了新的归宿，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转换。那随风舞动的柳枝绿，是那么的鲜嫩、明亮。
半个多世纪的风霜染白了发梢，我经历了诸多的生离死别。先是爷爷离我们而去，到了1991年，奶奶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母生病后搬去街上居住，便再也没有回来，也已经离世十多年了。
龙年除夕的下午，我回到儿时的庄子上，那个曾经兄弟四个迎娶媳妇、三个妹妹出门嫁人的老屋，前几年已经拆除，曾经的温暖与欢笑仿佛被岁月的洪流卷走，只剩下一片宅基地了，一片绿油油的麦苗掩盖了过往的所有痕迹。在曾经是菜园的角落边上，我看到了石齿滚子。那滚齿像是被侵蚀了一般，布满了麻点。看到这老物件，一种“海枯石烂”的沧桑感油然而生，我的心也随之不断下沉。
“二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快到我家坐坐。”
邻居白发苍苍的蒯家大嫂热情地招呼，打断了我的思绪。
“您忙。回来给祖先和父母烧纸送‘压岁钱’的，顺便来老屋上看看。”
我不想打扰她们平静的生活，边说边朝着杨家大塘走去。
港汊里，被自生自灭的芦苇和杂草填满。那一片荒芜，宛如一条沉睡的草龙，静静匍匐在那里。寒风呼啸着，将芦苇的落叶吹得四处打转，枯草如同许久未梳理的乱发，时而竖起，时而倒下。我看到那棵柳树在冬日的萧索中，柳色略显黯淡，但在这一片枯黄的世界里，它依然顽强地绿着。
这柳树，它平凡而又坚韧，只要有水分供养，便不惧寒冷，也不会轻易枯死。我不禁想起蒯家大嫂初嫁过来的情景，她是一个百里挑一的美人，高高的个子，笑起来两个酒窝在脸上荡漾开来，乌黑的头发亮晶晶的，扎着一个过腰的独辫子，整个人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杨柳。结婚那天，我和庄子上的小伙伴们听到鞭炮声响，一起欢跳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喽!”我们拿着喜糖，心里甜蜜了很久。她的公婆原先住在丁头屋里，无论寒暑，挤出集体放工后的早晚时间，用一双粗糙的双手打草鞋卖，就像柳树一样，在自己的角落里，散发着生命的热度。
光阴荏苒，杨柳仿若一位永恒的诗人，它以平凡之姿，书写着悠悠岁月的长歌。从发芽到凋零再到新生的循环，不仅是自然的韵律，更是生命哲理的生动诠释。就像欧阳修在仕途起伏中看到柳树的不同姿态而有所感，苏东坡在坎坷境遇里视柳树为精神依托，柳树见证着岁月的更迭，承载着人们对生命的思考。无论是孩童变成老者，还是新娘子红颜老去，柳树始终在那里，以它独有的生命周期，默默诉说着生命的轮回与不息，让我们在平凡与坚守之中，领悟到生命那永恒的力量与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