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紫艳接二连三地推出她的散文新作,就像令人目不暇接的礼花一样,引起了读者的关注和兴趣。当她把这些散文结集出版,邀我写篇序时•,我愉快地接受了。
这是一本记录着紫艳个人的人生体验的散文集,其所历、所见、所闻、所思,无不表现出鲜活的个人感受和艺术趣味,无不显示出一个走上纯文学写作道路的作家在写作中寻到的生活的乐趣和心灵的安慰。不能说每篇文章均以文字取胜,但都做到了以笔写心;也不能说每篇文章都做到了“严于选材”,但无不表现出散文自由自在、灵动多样的本性。
一、杂糅小说的叙事艺术
小说和散文都写人物,都需要叙事,但叙事方式却有着质的不同。小说是我说的世界,散文是说我的世界。紫艳却故意模糊散文、小说的体式界限,实则采用了一种杂糅文体,以此来丰富散文的表现形式。
人所共知,一种文体一旦形成,总有其相对稳定的共同的审美形态,有其特殊的构成因素和独特的表现手法,创作者在创作时一般应尊重各种文体的艺术规律,但正如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文体也不可能固定化和绝对化。特别是作为艺术门类的各种文体,总有互渗互通的地方。因此,曾有人对散文取了一个词,叫“边缘文学”,说:“小说家写人物的才能;童话作家幻想的羽翼;哲学家的雄辩,尽可以施展。”①紫艳本来是善于写小说的,其小说集《潮汐》出版后便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其中有些篇章还让人津津乐道。而现在,紫艳却把小说用于刻画人物的叙事艺术施展于散文创作,《在鲜活的生命面前,我们俯首》《与晚霞一起消失的父亲》《小交通员虎子》《母亲的鹅》《照片背景》《铿锵玫瑰》等篇章,似乎都远离了抽象的抒情,而以清晰的叙事线索,描画出自然、朴实、真切的日常生活画面,给人实实在在的人生感悟和体验。以《与晚霞一起消失的父亲》来说,“父亲”一生屡受挫折,经历坎坷,但从不为命运所屈服。他以剃头为业,又有“剃光头、落胎头”的绝活,使一家人过上了比一般人家要好的生活;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历史和易经,什么都会,尤会说书,给自己也给乡邻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他与母亲是两个属于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磕磕碰碰,还闹过离婚风波,然而他们却又磨合着度过了一生。直到弥留之际,他知道自己要“走了”,还不忘把党费证交给女儿,交上欠下的党费。与其说这篇散文写出了一个父亲一生的经历,倒不如说它写活了“这一个人”。
紫艳将小说的叙事艺术用于散文创作,一是做到了因人写事,事中见人。即是从人物出发,以人的活动为中心,通过人的活动生发出故事,从而收到“事在人为,人以事显”之效。如《铿锵玫瑰》,写女主人刘艳20年前在人民路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可说是安庆餐饮界标杆的饭店——“艳阳天大酒店”;后来,她却不顾家人和亲朋好友的反对,在开发区买下“金百合大酒店”,并把它装修改造为设施齐全、服务周全的大酒店;可两年以后,她又将所有的装潢设施砸掉重来,耗巨资再度重新装潢,使一个崭新的、亮眼的、智能化酒店——“美可居大酒店”矗立在市民面前。刘艳所做的这每一件事,在旁人看来也许是“折腾”,可对刘艳来说,正是适应时代和餐饮业发展的需要。所以,她的每一次华丽转身都取得了成功,而一个开拓进取、敢说敢干的女企业家形象也就树立起来了。
二是通过细节凸显人物性格的闪光之点,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细节描写本是小说中构成情节叙事的最基本的单位,是刻画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内心世界、表现人物细微复杂感情、点化人物关系等方面的最重要的方法。而在紫艳的散文创作中,这样的细节描写也俯拾皆是。且举一例:“过去那个窘迫贫穷的年代,很多人头上生了疮,也称瘌痢,不洗也不治疗,久而久之,头上就生脓结痂了,只有剃光头,抹上菜籽油,头上的瘌痢才会慢慢好。抹上油,是因为苍蝇怕油,在油上无立足之地,且会被油黏住……但是,剃头匠给瘌痢头剃光头时就受罪了。小时候,我亲眼所见,父亲剃瘌痢头的时候要屏住呼吸,要不然会反胃,而我躲的远远的,那种腥臭味难闻死了,令人作呕。父亲也是强忍着怪味,给人家剃瘌痢头的。大方的人家看到父亲被恶臭味熏的难受的样子,很是过意不去,就会拿点好处给父亲,父亲想想家里的几个孩子等着他回家的殷切目光,推脱几下也就收下了。”这是《盛满浮云的晚秋》中“父亲”剃瘌痢头的一个细节描写,虽属平常却蕴含着丰富的内容。其一,过去由于窘迫贫穷,卫生条件差,人们头上生疮生脓结痂。恶疾与贫穷总是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揭示出瘌痢头产生的根源。其二,瘌痢头是种病,要让它慢慢的好,就得剃光头,抹上油。民间自有民间的治疗办法。其三,每次剃瘌痢头,父亲都屏住呼吸,强忍着怪味,显示出自己的“绝活”功夫,这说明他技艺高超又有敬业精神。第四,人们拿点“好处”给父亲,既是为他的精神所感动,也是对他辛苦劳动的回报。真可谓细节虽细,然细而不小。
紫艳因她的小说而知名于世,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说她的散文水平已超过其小说的,然而,我们又分明感到,她的小说创作为其散文创作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从而使她创作出独具特色的叙事散文。当年,杨朔说他写散文是“当诗一样写”②,而紫艳则把散文当小说一样写。散文的边界就这样被模糊了。实际上,这种现象在中外文学史上一直都存在着。如契诃夫和莫泊桑的许多作品是散文,却被放在小说集子里,鲁迅的《一件小事》是散文,也被放在小说集子里。史铁生曾写过一篇《我与地坛》,既被小说选刊当小说转载,也被散文期刊当散文转载。只要不是学究头脑,就只能承认它们是散文,也是小说。当然,同样是“叙事”,在散文与小说性质上是根本不同的。如果说,小说的叙事是虚构性叙事,并不要求人物或事件都是真实存在的,只要合乎情感逻辑、思维逻辑或事物发展的内在逻辑就行,那么,散文的叙事则是真正意义上的真实性叙事,这种真实性也就是事件发生的现实性,它要求事件连同人物都是现实存在的。紫艳的散文创作,正是以这种无可置疑的真实性,描画了父辈们的人生轨迹,展示了中国乡村几十年间的变化;也记录了自己经历的诸多人和事,成为时代的文学写照。这是紫艳本人创作的重要收获,同时也从一个层面显示了当今散文创作的实绩。
二、渗透文本的隽永情思
这里的情思并非单一的情感,而是多种情感的组合,是内心所产生的对于情感和思想的体验;也不是一时的情感,而是在内心激发以后让人萦绕于心、挥之不去的思绪或思念。紫艳的散文创作,就是以这种情思拨动读者心弦、引发读者共鸣的。
“每次知道我们要回来了,母亲大清早便去店里买肉和野生鱼,而每次都会炖骨头汤或者鸡鸭汤,常常还没到家门口就能闻到厨房里飘出的浓郁的香味。母亲用炭火瓦罐煨汤,那独有的味道,伴随着我们走过多少年年岁岁。”(《盛满浮云的晚秋》)人们以不同的方式写过自己的母亲。“母亲”的确是世界上最神圣、最伟大的字眼。母爱,就如一股暖流,温暖着儿女疲惫、受伤的身心;亦如一股清泉,幽远地缭绕在儿女的周围。紫艳不止一次地写到母爱,而这一次,她截取了一个令人温馨的场景:母亲以丰盛的餐饮迎候儿女们归来。人们读了,谁不牵动记忆、感同身受啊!这不仅是一个独属于紫艳的母亲,也让我们想到了天下母亲的共有特征。特别是“那独有的味道,伴随着我们走过多少年年岁岁”一句,更是情意深长,令人思味无穷,母爱是说不尽的!
紫艳爱自己的母亲,在她眼中,母亲勤劳、贤惠、善良,还具有牺牲和奉献精神。她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一个家,一个人打理家中大小繁琐的事情。无论何时,也不管对与错,她都忍受、迁就和包容父亲,化解家中的磕磕碰碰。实在承受不了,也只悄悄地躲在一边抹眼泪。然而,她骨子里却有着一股不屈的坚强。父亲走了,她顽强地活着,与衰老和疾病相抗衡,一次又一次战胜了死神。《在鲜活的生命面前,我们俯首》,就是一曲献给母亲的歌,也是一曲人间大爱之歌。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作者写出了母亲的坚毅、顽强和对生命的热爱与追寻。而作为女儿,紫艳姐妹也没有因为母亲年事已高而放弃对她的救治,更没有因为母亲的平凡而忽略那份至亲至纯的爱,而是将这份爱回报于母亲,倾情而为,一次又一次将母亲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紫艳用手中的笔记下这一切,既抒发了母子之间血浓于水的深沉的爱,也表达了儿女们应尽的职责。惟其如此,便使得这篇散文没有沉溺于单一的“个人情感”之中,而是将个体的情感与人类共有的感情统一起来,从而具有了强烈的责任感和价值信念。
在安庆当代作家中,不乏对生活敏感而又善于表现的才女,她们善于细腻地体味生活,升华出自己的情感和思考,同时具有足够独特的表达能力。现在,我们也欣喜地看到紫艳朝这一方向努力。她的散文看起来似散漫和不经意,却以内含隽永情思的素淡朴实的文字,显示出非同一般的艺术功力。她有一双女性的细腻的眼睛,有一枝女性的温馨的笔,极善于写父子情、母女情、姐妹情、邻里情、故乡情,尤其善于在丰富广阔的人生背景中状绘绵绵情意,进而使人物高尚的情操更为瑰丽丰满。在以《青山应如是》为代表的一组文章中,作者寄情于故乡的山水,感慨家乡发生的变化,各种景象从记忆深处徐徐而来,而催动记忆复活的正是一股依恋之情。无论是瓷茶古道、桃红岭、凤冠湖,还是美哉上十岭、醉哉三角,一座桥、一条河、一个村落,这一切无不闪动了绵绵思念之意——对于那“青山多妩媚”的山乡风情的向往,对于那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的一往情深。念旧既是一种情感记忆,似梦非梦,又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挂怀,如同酒之陈酿,日久生香。正是这种情思,似一片淡淡的轻烟薄雾笼罩着紫艳的文字,在朴实无华中透着一股冲淡而又悠远的乡愁韵味。
文学是人学,更是情学。写情,是散文应具的质素,却又更见难度。因为散文比起其它文学样式来,最不讲究技巧,也确实没有多少复杂的技巧需要掌握,可以无拘无束,自由挥洒,以达到直抒胸臆的目的。这从表面看来似乎是容易做到的,其实却又相当困难,困难就在于它缺少可以遵循的规矩,全靠作家匠心独运,自出机抒。如果缺乏独创精神,没有相当的思想水平和艺术修养,那就无能为力,寸步难行。克服这种困难的关键,即在于抛弃一切造作和虚假的东西,敢于坦率地流露自己的真情实感。一切出于真挚和至诚,写出人世间最根本的一点——世态人情,这是散文万世不会改变的本性,也是紫艳散文给我们带来感动的根源。
三、散布游记的文化知识
紫艳爱旅游,亦爱写游记。这本散文集中,游记就占有相当大的比重。但紫艳的游记,不是游走经历的简单记述,也不是观光对象的简单描摹,而是既有趣味性,又有知识性,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含量。从一定意义上说,它有点类似于余秋雨的文化散文。
紫艳很认真,凡是她到过的地方,参观过的人文景观和山水名胜,她都做了详尽的了解和记录。《巴黎塞纳河》《威尼斯水城剪影》《罗马斗兽场》《巴黎凯旋门》《欧洲风情小镇》《欧洲大教堂》《欧洲袖珍王国》《阿尔卑斯雪山》《比萨斜塔》……作者宛如一个导游者,将它们一一道来,如数家珍。更重要的是,紫艳还能做到用理性、客观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既深入历史又跳出历史,高扬主体意识,让自己深入写作对象内部,有所发现和新解。她赞美欧洲大教堂,是因为欧洲人把超好的建筑、绘画、雕塑都献给了它,其中积淀了丰富的历史和文明。教堂的辉煌壮丽使城市更加增色,历史悠久、文化发达又使教堂更显光彩。教堂和历史文化就是如此融为一体的。她赞美欧洲小镇,是因为它们极具特色,被青山绿草围绕在山脚下和山坡上,尖顶、红瓦、白墙以及木质结构的农场房舍,错落有致地排列成动画版的图案,无不充满着童话色彩。如卢塞恩,浓缩了瑞士几乎所有的精髓元素,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邸宅及百年老店、长街古巷比比皆是,悠游其中,亦真亦幻。而对于罗马斗兽场,作者在震惊的同时,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感受到的是当时奴隶们的悲怆与绝望。
紫艳把脚迈进欧洲的历史褶皱中,异国游走的经历拓宽了她的眼界,异域的人文风貌打开了她的心境。她对世界的评判,越发跨越中外文化的界域,不让利益考量的喧嚣影响笔端的表达。如在《走进欧洲》一文中,紫艳写下了这么一段话:“所有的农舍房屋,虽然考究精致,却全部采用纯净的自然色……在形态上也追求板屋、茅寮的效果,绝没有丝毫的炫华斗奇,甘愿被自然掩盖和埋没。这种情景与中国农村大异其趣,国内土地上,总会留下十分鲜明的人为印记,至少也要涂抹一些标语口号。只有当人们收敛自我,才能享受最完美的自然,而农村的最高魅力,就是自然。像我们中国一样,欧洲这样美丽的农村,想必也有很多城里人居住,他们显然谦逊得多,要回归自然,首先把自己‘回归’了,回归成一个散淡的村野之人,居所当然也毫无市侩气息,而是彻底消融,如雨入湖,不分彼此。”在对比中揭示中西乡村的差异,进而提出回归自然、融入自然的深刻命题,紫艳的思考显然是成熟的,也是值得我们珍视的。在《泰国游记》中,紫艳则以具体数据说明了中国是泰国旅游业最大的市场,即使缺乏行业规范,但泰国还是成为中国游客最喜欢去的国家之一。个中原因不值得深思么?思考是思维的一种探索活动,是源于主体对意向信息的加工。思考的触角来自内心,却可以飞向遥远的宇宙。历史、时代、民族、家园、命运、现实人生等等,无不可以构成包罗万象的思考的内容。这种不因时空而阻隔,不因族类而疏离的思考,在紫艳的游记散文中时有所见。
紫艳的游记散文因内含文化知识而被人喜爱,对于未曾去域外旅游的读者来说,更是眼界大开,收益甚多。虽然,散文并不以传播知识为主要职能,人们阅读散文也不一定有意识地从中去寻觅知识,但通过对现实人生的具体生动的描绘,散文可以给人带来各种各样的知识,更不用说那种文化含量很高的知识性散文了。当然,创作具有广泛知识性的散文,并非轻而易举之事。知识贫乏的人,自然无能为力,而即使具有广博知识的人,也不一定能写出优美的篇章。因为散文是一种艺术,不是堆积知识的仓库。紫艳既掌握了散文艺术,又善于学习,广泛摄取各种知识,这才使她创作出很多含有文化知识的游记散文。她一方面在理智的支配下根据文章表情达意的需要,严格合理地选用必要的知识,另一方面又做到了节制,不东拉西扯,不掉书袋。读她的游记散文,就好像听一个博学者话家常一样,无意间使人增进了知识,也得到了精神上的陶冶。
紫艳中短篇小说集《潮汐》出版后,我曾在评论文章中指出,其文学性方面存在的可议之处在于,某些方言的运用未免粗俗,尚未完全摆脱生吞活剥之嫌。这本散文集存在的可议之处还是在语言上,即形容词用得多了、泛了一些。小说、散文都是写语言;与小说相比,散文由于没有较多的技巧可以凭借,在表现形式上就更得依靠语言本身的光泽。这种语言,无论像江海浩荡似的雄伟开阔,或是像潺潺流水似的温柔委婉,最好都具有流畅、单纯和洁净的美质,以自然浑成为佳,如果在这方面过于追求的话,反会给人矫揉造作之感。形容词不是不可以用,最好少用、慎用。法国大文豪伏尔泰有句名言:“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④意思是说,只有名词是直抵事物本身,是直面、直接呈示事物,形容词多了反而遮蔽事物的内质,所以是名词的敌人。美国作家马克•吐温也有类似的表达:“……形容词挤在一块儿,文章没力,离远一点就有力。”⑤这些充满哲理的话,是值得我们深思并牢记的。
紫艳正处于创作的旺盛期,相信她会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是为序。
注释:
①韩静霆:《走向广阔的生活》,《文艺报》1982年第2期。
②吴周文:《杨朔散文的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9页。
④—⑤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