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散步时，不知从哪飘来歌声：“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若生命只到这里，从此没有我，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我在歌词里恍了恍神，脑海里跳出了刚读完的《牵风记》。
这是一部发生在大别山区、史诗般的军旅小说。从我个人的视角来看，这也是一部取经史。1947年前后，一男一女一匹马，在战火纷飞中一路披荆斩棘，相守相伴不离不弃，这部经的名字叫《至纯至真》。全文没提爱，爱却无处不在。十八九岁的少女汪可逾在弥留之际说：“曹水儿，我的好兄弟!”这一声兄弟，胜过万语千言。
小说开篇就吸引了我。“吃什么是次要的，主要是碰杯喝酒;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叙旧畅谈。又哪来的那么多话题可谈，老家伙们凑在一起，无非是发一通感慨罢了!”
作者用了大量笔墨描写了少年曹水儿的荒唐行为，又用扑朔迷离的民间传言花样跳水式地写了他的几种牺牲方式，为后面的故事发展进行了生动的铺垫。在读到第54页，曹水儿面对汪纸团儿的纯净，加上文中那句“一座城市根本不设防，你也就无法去攻而陷之”，我大概猜到了小说后面的发展走向。
曹水儿就是个普通男孩，作者给了他一副好皮囊，顺便戴了个纠缠女人的帽子，让他半文盲，也赋予他纯洁的灵魂。他的身上，既有人性的弱点，也有人性的光辉，缺点和闪光点在同一个人身上并存，丝毫不觉违和。让我想起了仓央嘉措。既是流连于花草的情圣，也在诗歌的海洋里尽情摆渡。
另一位男二号齐竞呢，正相反，拥有好皮囊，能文能武，识文断字摄影美术音乐军事文学海龟儿郎，简直就是“此人只应天上有”。面对从敌军手中置换回来的重伤少女汪可逾时，“有没有被玷污”成了他心中过不去的坎。曾经的互相倾慕成了个笑话。活得倒是很久，终究走不出一生的愧疚。人性是个复杂的产物，一个亮点可能会覆盖很多缺点，而一个弱点也有可能掩埋所有优秀。唯其不圆满，才成就了另一段传奇。
小说中，汪可逾在面对那句庸俗不堪的“身上穿了七八个洞，只能给人牵马;身上只一个洞，不愁没有马骑”的流言时，由不懂，到醒悟过来，并没有普通少女的恼羞成怒或扭捏不安，而是笑得前仰后倒无法控制。注意了，不是微笑，不是捂着嘴笑，也不是偷笑，而是大笑，心无城府的大笑。心无役，则思无邪。在她看来，“一个洞”不就是身体上的一个器官嘛。在传播流言的人眼里，就成了不堪的人身侮辱。这种对比之下，使得灵魂的“脏”与“净”形成强烈反差。“情场老手”曹水儿在她无邪的笑声中完成了心灵净化，从此鞍前马后。
文友在推荐这本书的时候说，整部小说都流动着诗意、浪漫，不同于其它军旅题材小说。他对汪可逾的结局也非常意外：她风干了的尸体最后居然站到银杏树洞里，还可能是那匹马送过去的。他觉得这样写有点神话了，跳出了读者的常识性认识。
确实，小说中的诗化语言使这篇小说更具耐读性，生动活泼的语言折射出作者的童稚之心。我认为作者对“纸团儿”汪可逾的结局安排得非常棒。还有比这更好的安排吗?在《白鹿原》里，朱先生不也是化成白鹿飞走了吗?神女一样的女孩，必须得有一个神话般的归宿来支撑。她的一生都是站着行走，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是大写的“人”字，如同马儿一样，连睡觉也是站着。“纸团儿”汪可逾和战马“滩枣”的灵魂从初识开始，便完美地高度契合，可谓真正的灵魂伴侣。失踪数日的“滩枣”以难以想像的方式将死后的“纸团儿”移到她最爱的银杏树边，以永恒的沉静庄重靠树而立，成为人间永不腐朽的人形句号。
根据人们的情感需要，曹水儿的身体被枪决了。他不想心中的圣女因为自己的存在被世人猜测亵渎。只有离开她的身边，才能成全她和世人。哪怕离开即死亡。他的灵魂其实早已随着汪可逾一起升天。
获得矛盾文学奖的自然是部好作品，这点毋庸置疑。常规的书评也都是围绕着构思、技巧、语言特色等等来展开，这些自有大家来赏析，我就不凑热闹了。每部小说都有其闪光点和亮点，这些也正是作者想要传递的思想。在读到两百匹战马因战争需要被集体枪决前，那些马儿在架起的枪炮前做最后的超速奔跑，我在马儿的奔跑中热泪滚滚，“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句子从胸腔里破空而出。不负此生，尽力奔跑，这可能也是91岁的作者写作时的心境。
难能可贵的是，高龄的徐怀中老师依然保持一颗灼诚之心，被战争洗礼净化过的灵魂始终如一泓清泉。齐竞在急行军后的清晨看到汪可逾的绝美人体时、汪可逾率领一百多名女同胞，在大战在即的部队前脱得只剩内衣内裤准备渡河时、还有曹水儿带着汪可逾在大别山区躲“扫荡”的那一段描写，可能都是作者在实际战争中的亲历。他从残酷的战争中摘取几节音符，并大胆地砸开世俗的枷锁，让人性的美向读者兜头浇下。战争让人变得超脱，战争也让人变得庄重。
在小说的最后，作者安排齐竞作了篇《银杏碑》。百字碑文简要地概括了汪可逾在人间十九年的不凡冬春。“她一以贯之的人生姿态，在她本人纯属无意识，莫知其然而然;因此不可复制，别人永远学不会。”
少女汪可逾把古琴中最本质的单音——空弦音，在自然虚悬状态和无任何外力的制约下，让一个无限远的音符，永远地回响在大别山的主峰之上。
被谁丢进水中的纸团儿慢慢展平开来，原本的白纸上洇开了一行隐隐约约的字：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