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里,我总爱泡一壶明前茶,坐在藤椅上听巷子里的市声。卖栀子花的吆喝拖着绵长的尾音,像是要把整个五月揉进花瓣里。邻家阿婆推着竹车卖早酒,车轴上缠着几缕新摘的枇杷叶,青涩的香气混着酒糟味,在石板路上流淌。这是江南五月独有的气味,既不是春寒料峭,又未到暑气蒸腾,恰似少年人将醒未醒的眉眼。
巷口的油条铺子天不亮就支起油锅。老王师傅那双布满褐斑的手,揉面的动作总让我想起旧时裱画师傅的架势。面团在油锅里舒展成金黄的云朵时,街角传来第一声卖豆腐的梆子响。这种晨光里的市声交响,非得在五月才听得真切——春日的吆喝尚带着惺忪睡意,六月的蝉鸣又太急躁,唯有五月的市声,像浸在井水里的青梅,清亮里透着温润。
裁缝铺的秦姨总在这个时节拆了棉袄改夏衫。她坐在门槛边的马扎上,银丝眼镜滑到鼻尖,手里的剪子咔嚓咔嚓像在剪碎残冬。碎布头飘落在青苔斑驳的石板上,倒像是给巷子绣了层花边。路过的小姑娘总爱捡几片艳色的布角,说是要攒着做毽子,五月里的毽子总带着茉莉香。
槐花飘雪的日子,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换了新折子。他腰间别的竹烟杆换了新鲜的薄荷叶,说起《牡丹亭》里"游园惊梦"那折时,声音裹着槐花香,在茶客们的青瓷碗里打着旋。穿竹布长衫的老茶客们闭目打着拍子,任茶烟在胡须间缠绕,仿佛杜丽娘的春愁都化作了五月午后的困倦。
写在梦里
菜市口的青石槽里,新藕还裹着塘泥。卖藕的老汉用黄铜烟锅敲着扁担:"五月藕,赛鹅肉。"这话倒不虚,切开的藕段里,丝络细如蚕丝,焯水后浇上姜醋,脆生生能嚼出荷塘月色的味道。隔壁摊子的荸荠装在竹篓里,紫红皮上凝着水珠,孩子们当弹子耍,主妇们却要挑那些带芽眼的——说是能卜出今夏的雨水。
竹器店的师傅开始编端午要用的艾虎。青篾条在他指间翻飞,渐次显出虎头虎脑的轮廓。药铺门口晒着的艾草堆成小山,混着菖蒲的辛香,被风卷着往人衣襟里钻。最妙是看老太太们包粽子,粽叶在清水里泡得发亮,糯米中掺着赤豆,像撒了胭脂痣。她们用棉线缠粽子时,总要说些陈年旧事,线头在故事里打了结。
雨后的黄昏,卖茉莉花串的船娘摇进河埠头。船舷边的竹筛里,茉莉花含着水珠,细铁丝穿花而过的手艺,非得是吃了几十年河水的人才会。买花人立在石阶上讨价还价,船娘便嗔道:"五月天的茉莉最知人心意,阿要听听花骨朵夜里怎么跟月亮说话?"这话随风散在涟漪里,倒教人舍不得还价了。
学堂后墙的野蔷薇开得疯了,花朵挤挤挨挨探进教室窗棂。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先生板书《项脊轩志》,粉笔灰落在她梳得整齐的发髻上。我们偷摘蔷薇花夹在课本里,花瓣的汁液把"庭有枇杷树"几个字染得绯红。如今路过旧校舍,恍惚还能听见当年翻书页的沙沙声,混着五月南风穿堂而过。
茶食店玻璃罐里的薄荷糖,绿得能滴出水来。穿香云纱褂子的账房先生打着算盘,黄铜框眼镜滑到鼻尖。我们攥着汗津津的铜板换糖,总要趁机摸一把柜台上的锡制招财猫。那猫耳朵被摩挲得发亮,倒像镀了层五月的阳光。现在想来,薄荷糖的清凉里,藏着多少偷来的欢喜。
雨打芭蕉的夜晚,父亲总在书房临《韭花帖》。墨香混着潮湿的宣纸味,窗棂外蛙声如沸。我趴在红木案角数雨滴,看他悬腕运笔,笔锋转折处似有杨凝式的酒意。如今那方洮河砚还在,只是再也闻不到五月夜雨里的墨香,砚池里干涸的,怕是三十年的光阴。
写在心里
护城河边的老柳树,枝条垂进水里写字。树皮上的裂痕像老人手背的筋脉,树洞里住过几代斑鸠。五月里柳絮纷飞时,总见着穿蓝布衫的老者坐在树下钓鱼,鱼篓空着,钓竿弯成月牙。问他钓什么,答曰:"钓年轻时的倒影。"柳絮落满他斑白的鬓角,倒像是岁月撒的谎。
弄堂深处的老虎灶冒着白烟。穿对襟褂子的阿婆守着铜壶,壶嘴里喷出的水汽在晨光里织成纱帐。茶客们拎着各色茶壶来冲水,紫砂的、锡制的、搪瓷的,叮叮当当碰出市井的韵律。最难忘那个缺了嘴的绿釉壶,壶身裂痕用铜钉补着,像阿婆脸上笑出来的皱纹。
中药铺的檀香终年不散。黑漆柜台上的黄铜秤闪着幽光,药屉上的小楷标签被岁月磨得模糊。五月午后,掌柜总要切几片甘草给孩子们含着。甜味在舌尖化开时,听得见后堂捣药的铜杵声,咚咚地,把光阴捣成了细末。如今那杆药秤还在,只是称不尽人间百味。
五月将尽时,巷口的石榴花红得要滴血。卖冰糕的货郎摇着铜铃走街串巷,木箱里的棉被揭开,冷气混着糖霜味扑面而来。老太太们坐在门墩上拣红豆,说要赶在梅雨季前晒干。拣着拣着,就说起了当年的陪嫁红木箱,说箱底压着的绣花鞋,鞋面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在五月的梅雨里会不会发芽。
写在诗歌里
我搁下茶盏,檐角的风铃正巧响了。铜舌舔过五月的风,余音散在渐浓的暮色里。街对面酒坊开坛新酿的桂花酒,香气漫过青石板,与谁家厨房飘出的炒螺蛳香气纠缠不清。这光景让我想起某年五月在昆明,见过卖缅桂花的彝族姑娘,她鬓角的银饰在细雨里叮当,花香缠着银器的冷光,竟比酒还醉人。
五月原是这般滋味,既非初见的惊艳,亦非久处的平淡。就像陈年的普洱,乍饮只觉温润,细品方知层层叠叠都是光阴的褶皱。那些零落在市井深处的片段,被五月的雨水浸泡得发胀,又在艳阳下晒出盐霜,最后都成了生命册页上的水印,洇着淡淡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