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自此山
山间昏沉阴暗
雾重重吹不散
冷风袭两股战
我欲逃离此山
不惧千万般难
河中水沁骨寒
径铺石走不堪
趾破手烂
越过此山
怎奈何
山外亦有山
一山连一山
彼山延绵此山
眼不见处亦有山
如梦方醒
似一石葬于此山
贫困并非贬义,若于阴暗潮湿中扎根、生长、蔓延,难免生出别样的产物。
朗里山——王家村都这么叫——绵延了一百七八十公里的月钩形山脉,由北绕到东再绕到东南而后又跨南上西,围兜着的王家村,仅有二十来户人家,但每家每户都争着多生点娃,村子虽不算大,却也充满生气。最大的一家子的当属远离村大伙,独居西南山脚的王铁猴家了,算上他的媳妇虎妞,他的三个弟弟,大的十七,一个十六,小的十四,再有虎妞生的两个男孩,铁猴的十二岁妹妹,猴妮儿。噢,还有铁猴爹妈也还在这,家里边还养了两只老母鸡和一条黑狗大黑。王家村地处盆地,不似周遭高山错立,地势还算平坦,村里人家主要靠自己占地种东西吃,或者上山去问老天爷拿,野鸡、野猪、野果子,只要胆子大,见啥吃啥。村中的房屋都是就地取材,搬些石头,和点泥砖,砍来木头作梁,虽然外观不甚考究,但其坚固程度还是经得起风吹雨打的。
在村里,男人,毫无疑问,最具有话语权,当然,也得有力气;而女人则只是在生育的时候才显得有些地位,但是铁猴的媳妇不一样,虎妞身材高大,双臂壮实有力,比村里不少男人都要能干,这也是铁猴在村中到处炫耀的资本之一。更值得铁猴洋洋得意的是他家的“丁多娘们少”。这在王家村里都是比较稀罕的,铁猴爹那辈连生仨男娃,而铁猴前年娶的虎妞,又给生下俩双胞胎男娃,等都长起来,自家地都不够耕哩。
王铁猴他们家在村西边缘靠着山,泥砖垒起矮墙圈着院子,泥砖砌成的房子分成四个房间,一个给铁猴和媳妇,一个给铁猴老爷子老婆子,一个给老二老三老四,还有一个小点的是猴妮儿的,之外还放了些杂物。妮儿房间旁边是开了一面墙的厨房灶台,往外点屋檐下摆着一张饭桌和几张木凳子,晚上收拾完了还能当狗窝鸡窝,院子外向北隔个二里路就是铁猴家的地,足有二十亩,院子西边有条山上的小河溪,铁猴家的地便从这引的水。“离村里远好哇,没人跟俺家抢地!”铁猴总这样炫耀。
铁猴叫猴是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爬树掏鸟窝,像极了山上的野猴子,而王妮儿,又叫猴妮儿,铁猴的妹妹,则是因为长得像猴——瘦得很。铁猴一家虽然张嘴的多,但人手充足,铁猴和虎妞两个人起早贪黑,打理着自家那二十亩地,老二老三老四则上山背柴、摘果子,猴妮儿在家里打杂,烧火、打水,还要照看两个“小猴”,至于老爷子老婆子嘛,老爷子染了病,身子板不行了,平日里也沉默寡言了些,把家里大小事都交给铁猴和虎妞,自己每天就带着大黑去溜达,四处能讨些菜叶、玉米棒子回来喂鸡,而老婆子嘛,虽然嘴上不说,但家里人都把老婆子当成累赘。铁猴就非常不待见这个老婆子,毕竟不是亲生,铁猴亲妈生最小那个弟弟时难产了,而这个后妈是他爹从村外捡回来的,不知哪里逃荒过来的,除了她别个同行的都饿死了,铁猴爹想着捡回来再生俩他就满足了,结果到家生了个又瘦又小的王妮儿就倒了,铁猴他爹肠子都悔青了,怕别人说道也只得白养着。“活干不了,又要吃饭,还得给她留个地儿放身子。瞎子点灯——白费蜡!”铁猴这么说过。铁猴当家之后,如果不是铁猴爹拦着,那老婆子指不定就被夫妻俩丢出去了!幸好王妮儿平时勤勤恳恳,虽然不甚受待见,也不至于被赶出家门。
这天午饭的点儿,一大家子坐在一张老旧却结实的木桌上吃饭,有两个例外,妮儿是站着的,还有她娘,躺在房里,本来留给妮儿的凳子上放着一只木篮,篮子里是两个“小猴”其中一个,另一个在虎妞臂弯里。
“哥,俺也想吃红薯。”
“这顿没几个,咱还不够吃呢,你吃了就只管放屁不干活,让你嫂嫂多吃几口,吃饱了好锄地。”
“妮儿,给你吃点红薯皮,嫂嫂小的时候就吃这个,来来,把嘴张开…… ”
“爹,你跟你那婆子分这一根够了噻?俺跟虎妞再吃一根咱就下地去。哎,你们仨,一人一根,吃完了赶紧上山去,捡柴火,不然都跟我锄地去。”
“好嘞哥,那咱啥时候能吃安逸些?”
“对啊,昨天村北王大树家杀鸡了,可馋死俺了。”
“可不是呢嘛。”
“你仨小子,吃吃吃,还会点啥——嘿,今个还真吃得上!”
“噫好!”
“吃的啥吃的啥?”
“俺也想吃鸡。”
“甭叫唤,晚上就晓得了。勤快些捡柴去!”
这一顿,妮儿嘴里就嚼了些红薯皮和菜叶子,但不至于饿死,猴妮儿在照顾两个“小猴”的闲暇时间会去屋边、山脚、小溪旁弄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填肚子。多年来的尝试,妮儿已经很能辨别啥能吃啥不能吃。“哟,俺家妮儿还能学牛吃草吃野果子哩!”铁猴是这么说的,只当个乐子,吃出了问题也不是啥大问题——一个女娃娃罢了。
黄昏时分,太阳在天上站了一天了,早已疲惫不堪,缓缓沉入群山的怀抱。
“哎哟,累啊——虎妞,咱回去喽。”
“好嘞!可真得泡泡脚舒坦舒坦。哎,咱今晚吃啥?”
“嘿,俺昨天说好了,过一哈跟王老杆换条鱼,好久不吃咯!”
“哎好得很,俺也惦记鱼汤那味了,快去拿快去拿!”
这哥仨早早就回来了,嘻嘻哈哈的,三人背回了今晚的柴火,东一捆西一捆地放到灶边。此外,他们手里攥着好些刺球草,看着灶前忙着生火的妮儿,三人肚里藏着一样的坏水。一个、两个、三个,干脆一股脑全撒上去!刺球结结实实地挂上了妮儿的鸟窝头。但是妮儿没空去摘啊,这哥仨捡回来的柴还没干透呢,这火升不起来啊,要是升不起来火今晚准得遭铁猴教训。妮儿又想起自己小腿上还没褪去的棍印。
“妮儿,准备出嫁去啊?打扮得贼俊呐?诶嘿嘿嘿!”虎妞嫂嫂一进家门看到妮儿,直发笑。
她脸一红,赶紧用手去抓头上的刺球,还不忘往灶里塞些干料。
“妮儿,灶火还没起好哈?”
“就好了哥。”
一会儿,妮儿生好了火然后放上锅,又去拿瓢打水过来,再放上竹编蒸屉蒸红薯,老二老三拿来今天掏的几个鸟蛋也放了上去;与此同时虎妞在旁边的大铁锅上颇有气势地翻煎一条鱼,放了些姜葱,煎香后加水焖煮,老四在旁边看着直流口水;一到晚上天冷了,老爷子骨头就疼,只得静静地坐在饭桌前等开饭,大黑一边叫一边戏弄着那两只母鸡;老婆子还是躺在床上。
“妮儿,红薯好了没,饿死咯,端上来!”
“来,来了。”
一双黝黑枯瘦的手,捧来一个大大的盆,往里装刚蒸好的滚烫的红薯,妮儿很快地把铁盆搬到桌上,然后赶紧把双手往粗麻裤子上擦了又擦,深深倒吸一口气。“嘶,烫哦!”铁猴刚想伸手就被弹了回来。这时,虎妞也端着熬好的鱼汤过来了,香味绕着屋子吊起每个人的舌头。
“这汤香得很噢——来,先分红薯,俺来根最大的,嘿嘿……虎妞,这两根给你,给俺俩小猴多长点奶水。你们仨崽子,一人挑一根。爹,你吃这根,吃不完喂那老婆子。妮儿,你今晚也有一根,来,拿走,去守着灶子,别让灶火给吹灭了,俺和你嫂嫂还要泡脚咧。”
妮儿在他哥的注视下挑了根小的,然后回去添柴给铁猴和虎妞烧水。
“嘿哟,这鱼汤又香又甜呐。”
“可不是么,嫂嫂的手艺老好了。”
“哎哥哥哥,这鱼咋分这鱼咋分?”
“哥,咱仨可是辛辛苦苦掏了四个鸟蛋回来咧!”
“嘿,你们仨泼实玩意儿就掏了四个蛋。吃,吃个鱼尾,明天上大石岭捡点三爪凤给哥下下火。”
“好嘞好嘞谢谢哥。”
“保证完成任务哥。”
“嘿嘿咱哥就是好。”
铁猴和虎妞一人吃一边鱼肚子,啃、吮,连鱼头都干净得如白玉。老爷子则对着碗里的鱼头嘬来嘬去,嘬点鱼皮和着鱼汤下肚。
“啊,舒坦!”虎妞长舒一口气,目光扫过那几个鸟蛋,抓来两个快速地剥掉壳,一并塞嘴里,而蛋壳扔地上让大黑舔了去。
“呵呵,还有俩俺的了。”
铁猴瞥见了,也拿来两个剥起来,刚剥完一个塞进嘴,还想剥第二个,鼻子凑上去闻一下又放下了,混着一口红薯把嘴里的蛋嚼了咽了。
想起来还要泡脚呢!吃饱的铁猴从凳子上站起来,拍着肚子地朝灶头走去。只见被火烘得一脸汗水的妮儿正小口小口地啃那根小红薯呢——带着皮吃——眼睛始终不离开灶里那摇摇晃晃的火焰。
“哎哟,鱼俺们都吃完喽,没给妮儿留啊,哥忘了妮儿啊。”
“没事哥,俺吃饱了。”
“桌上还有一个鸟蛋呢,你吃了吧——哎,水热了给我舀桶里提我房里去。”
“欸好嘞哥!”
妮儿吃完了半根红薯,然后跑到还坐在饭桌上的老爷子跟前,说:“爹,俺吃饱了,这半根给俺娘吧。”老爷子接过那半根红薯,沉默不语。
虎妞吃完了鸟蛋便回屋里喂俩“小猴”去了,铁猴交代完事之后也跟着进去了。老二老三老四三个家伙吃完之后连跑带跳冲进了自己房间,屋里时不时还传出嬉笑打闹声。老爷子则拿着妮儿给的半根红薯,拄着拐杖也回到屋里了。而灶炉前,妮儿拿着把破蒲扇卖力地扇,那火“哄哄”地叫,水很快就沸了,然后她又麻利地把热水舀好进木桶里,一甩一甩地搬到铁猴的屋里,出来又把外面洗好晾干的夜壶放进屋里。收拾好厨房,洗好碗筷果瓢,妮儿终于清闲了,兴冲冲跑到桌前,看着“繁星点点”的鸟蛋——白的是天空,黑的是星星。这是妮儿第一次有机会吃鸟蛋,以前都是看着铁猴和虎妞吃,有时候掏得多,老二他们几个也能吃上。坐在尚未熄灭的灶火前,妮儿学着别人吃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试着磕碎外面的壳,又小心翼翼地一小片小片地剥开,眼睛凑得几乎就要碰上去。终于是剥完了,有好些蛋白嵌进了妮儿黑黑的拇指指甲缝里,她挨个吮了出来,没尝出来,但也让她口齿生津。妮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光滑的表面,没啥味,索性一整个丢进了嘴里,但没有用牙齿嚼烂,而是放在舌头和上腭间翻滚。
也不知道妮儿含了多久。
“妮儿!嚟提个水去倒了。”
听到哥在喊她,她赶忙跑过去,依依不舍地嚼烂嘴里的“珍稀美味”。
“噢,原来鸟蛋里边是这个味啊。”那一刻妮儿的幻想得到事实的回应。
进来提水,铁猴看妮儿嘴里细细地嚼着什么,似乎津津有味,他脸上止不住露出狡黠的笑。
“妮儿,这鸟蛋好恰不?”
“嗯,好恰。”
说着,妮儿一甩一甩地把桶提了出去。
“哎铁猴,干哈子让妮儿吃鸟蛋,你自个不吃,糟蹋玩意。”
“害,那个是臭了的,俺才不吃。”
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妮儿全身又酸又痛,但也已经习以为常了。妮儿从能提动水的年纪开始就在家里打杂了,谁让自己是个女娃还干不了啥农活,也只有干点家务活才能讨口饭吃,不然早就被赶出去了。
破晓鸡鸣,狗吠声响,王家村醒了。
“起来了!还睡呢?你们三个瓜蛋子。大黑都起来溜达了。”
铁猴隔着木门喊着屋里的老二老三老四。铁猴这一大嗓门把俩小猴给喊醒了,“哇哇”地哭,那三个家伙倒好,只是翻了翻身。
“嘿——!”
铁猴气就上来了,一脚把门踹开,看着还蒙着被子的哥儿仨,火气更甚,张开五指,一把扯开被子,扔到一边。山间早上寒凉,一阵阵冷风踏过屋门,将尚在朦胧中的哥儿仨刷了一遍又一遍。蠕动,颤抖,像朽木被剖开后暴露在阳光下的蛆虫。铁猴给他们脑瓜子上各来了一记巴掌。
“昨晚是不是又搁屋里斗蟋蟀?再不起来,今天你仨谁都莫得饭吃!”
妮儿刚醒来就感觉肚子不舒服,但是鸡鸣一响她便得立马去生火烧水,她也只得咬着牙先去把家务事给干了——不然得挨揍。烧了水,煮了些野菜稀饭,几个哥哥和嫂嫂吃了之后好干活去。铁猴跟嫂嫂要去山那头的村子买一些玉米种子,得去小半天,铁猴让妮儿煮了好些红薯和一些剩下的栗子带着路上吃,中午回不来吃饭,虎妞喂饱了两个娃后就跟铁猴上路了。那哥仨一看大哥走了,便放肆起来,从山上跑到山脚,村头跑到村尾,弄得鸡鸣犬吠,老爷子也只是看着,管教无力。妮儿则如往常,在哥嫂回来之前照顾好两个小侄子。
一大家子散了之后,妮儿把东西都简单收拾一下,终于可以歇会了,她夹着屁股小碎步跑向屋后边小林子里的茅厕。
“哎哟,可算舒坦了。这鸟蛋咋就俺吃了有毛病咧!”
妮儿百思不得其解。刚从茅厕走出来,两小猴的哭声就时高时低地传过来,妮儿迈开大步跑了回去。
回来一看,俩猴娃都张着嘴,手往上抓来抓去,原来两个娃娃饿了——都是嫂嫂很早就教了妮儿的。嫂嫂在家的时候都是嫂嫂喂他俩喝奶,如果嫂嫂不在的话妮儿便会顶上去,端来米汤一个一小口地喂。这可不是个轻松活儿。妮儿拿着铁猴特地买的陶勺——就怕铁勺刮伤了娃娃的嘴——一点一点地舀起米汤,娃娃可急了,伸手就来抓,给吧,给弄洒了,不给吧,他又哭又闹。咿咿呀呀好一会儿,哭喊声渐渐淡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吃够了还是折腾累了,两个“小猴”都睡上了。妮儿拿来扫帚打扫了地上的米汤渍,看看身上,可比地面糟糕得多,但她没心思管这些了——反正不影响干活。
“累得紧,这俩瓜皮娃子,要不是俺哥,俺才不鸟你俩咧。”
锁上屋门,妮儿一边用手捶打着酸痛的手臂,一边走到山脚离家不远的小溪边,绕过野花丛,熟练地找到那块扁石头,坐下,看着清澈的溪流倒影的世界和水底下扰动的泥沙,偶有小虾小鱼游过。也会深深吸引妮儿的视线。这是妮儿最喜欢的地方,至少能让她放空思绪,享受宁静。温暖的阳光被树的枝叶打碎成一缕一缕,洒在妮儿乱糟糟的鸟窝头上,水流声从她的耳朵流入、流出,一点点洗掉了疲惫,她意识逐渐朦胧,一只手撑着脑袋,就这么睡过去了。
“汪汪!”三两声暴戾的犬吠将妮儿从睡梦中拽出来。妮儿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发现大强家的大黄狗跑了过来,正跟自家的大黑吵架呢。大强家离铁猴家不算近,这两个好伙计整天不是我跑你那,就是你跑我这,时而穿梭在林子里,时而追着鸡群嬉闹,时而找个围墙靠着躺下晒太阳,好不快活!村里就大强家离铁猴家最近,但也隔了差不多五六里嘞,为啥铁猴家这样偏呢?据王大强他老爹生前提过,铁猴的曾曾祖父偷了村里两户人家过冬的食物被赶了出来,只能离得远远地再建个房子,挨着大山。后来时间久了,村里对他们家这段事迹逐渐淡忘了,铁猴家人却也不想搬回去或者搬近点。
妮儿瞟了一眼头正中央的太阳,温暖而柔和的光再次引领她进入梦乡。
“砰砰当——”一阵木板碰撞声把妮儿再次叫醒,妮儿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发现是老爷子推着辆木斗车从山里回来,腿脚本不利索,推着笨重的斗车,踉踉跄跄,中午的太阳辣得他脸通红。“爹,你干啥去了啊?”说着,妮儿赶紧上前一起推车。“……你娘,没了。”老爷子在沉默一阵后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啊?啥时候的事啊,咋没动静呢,我娘人呢?”
“昨晚就没了,俺给扔山里了。”
“娘啊——”妮儿停下推车,回头朝着山哭起来。
‘啪——’老爷子腾出手给妮儿来了一耳光,“没了就没了,给你爹推车来!”
妮儿一边抽泣一边把车推回屋里后,跑进爹妈屋里一看,果真没了踪迹,一屁股坐下来又哭了。
“你再哭,把那俩娃弄醒了!”
闻言,妮儿才强忍泪水。院子里和老爷子喝了点野菜稀饭作午饭,迟迟不见那哥仨的影子,爷女俩也就不管了,指不定在哪吃着野果子或是蹭上别人家的吃食了,稍作歇息后老爷子背着手,拄着拐出门了,似乎并没有因为老婆子离世而伤心。反观妮儿,伤痛萦怀,又独自走到溪流旁的石头上坐下,泪水时不时划过脸庞,坠入水面,扰动一个倒影,一张哭花的脸。渐渐地,妮儿又进入梦乡了。
“小朋友,小朋友?醒醒嘛……”是一个温柔得做作的女人声音。
妮儿听到有人在旁边轻声呼唤,睡意稍减。此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了过来,使劲地摇晃她的肩膀,把妮儿从睡梦中晃了出来。妮儿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跟前是三个从来没见过的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虽然穿得破烂了点,但瞅那质地还是要比妮儿身上套着的“麻袋”要好上一些,也干净上不少,破了几个洞也像是故意弄出来的。一个男人瘦瘦的,高个子,像根杆子,时常向周围张望;摇醒她的是另一个男人,块头很大,虎背熊腰的,脸有家里的盆那样大,大光头,一道七八公分的伤疤从头顶爬到眼角,叫妮儿害怕;叫唤她的是那个女人,挽着一个皮包,脸圆乎乎的,还白得吓人。妮儿看清楚三人的模样后,身子立马向着另一个方向倒下去,似壁虎遇险般腾挪手脚,到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后才起身,妮儿警惕地端详着,又看向家院子方向,不见老爷子,也不见大黑,更不见那三个哥哥。
女人又说话了,还是那个有些生硬的温柔腔调:“小朋友别怕,我们是从村外面来的,到这里迷路了。现在我们三个嘴巴都干了,想找你讨点水喝,可以吗?”
妮儿听不大惯这外地人说话,但也知道是要水喝,但是陌生的人总不能往家里带吧?
“喏,小朋友,叔叔拿糖跟你换点热水喝好不好?”
那个高个子从衣袋里掏出了几颗包裹着鲜丽糖衣的水果糖,妮儿的眼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这是啥?”妮儿小声问道。
“这叫糖——果——,可好吃了!”
“对对,叔叔这还有很多呢。”
那个大光头也说话了,使劲装得和蔼可亲,用手圈了个大大的圈。
“吃的?看起来忒好看啊!没见过,说不准比鸟蛋好吃咧!不,一定比鸟蛋好吃!打点水烧就是了,又不是要俺家吃的,再说,铁猴哥今晚才回来,昨晚的柴火也还有些剩的……”妮儿心里纠结着,
妮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一颗颗五彩斑斓的糖果,嘴里使劲吞咽着唾沫,有些来不及下去的竟挂上了嘴角。看到这,高个子试探性地一步一步向前,将手中的糖递过去。
“想吃吧?吃呗,咱就是喝点水。小朋友,吃了糖就带我们去你家喝点水好不好?”
妮儿点了点头,一把接过递来的,被称为“糖果”的稀罕物。漂亮是漂亮,可这是吃的啊,咋吃呢?妮儿摆弄了好一会都没能剥开糖衣,她急了,直接塞嘴里,可是硬是吃不出啥味,又吐了出来。
“哈哈哈,小朋友,你真有意思。来,叔叔教你怎么吃糖。”
高个子又拿了一颗糖出来,慢慢地,一步一步的将糖衣拆开,暴露出里面的糖果。妮儿看了手忙脚乱地捣鼓,最后成功用牙齿咬烂了糖衣,看到了里面滑溜溜的糖果,顿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把妮儿迷得神魂颠倒,嘴里一扔,用舌头一含,一阵酸甜从舌头上荡漾开,妮儿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回过神来,看着三张笑眯眯的脸,妮儿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没想到这山脚边上还有人,可惜这个大了点……”不知道是谁在小声嘀咕。
到了院里,三人往屋子里到处看,似乎是在看唱戏时被遮挡了视线,脖子忙活个不停。妮儿让他们在饭桌坐下,之后那个高个又塞给了妮儿好几颗水果糖,妮儿接过后揣在兜里,心里乐开了花。嘴里那一颗小小的糖果让妮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感觉,一种快乐、轻松的感觉。灶火越烧越旺,妮儿又往嘴里塞了第二颗糖,第三颗,妮儿心头的戒备也一点一点地放下了。
“哎,小朋友,咋你家就你一个咧?”
“俺大哥跟大嫂出远门了,二哥三哥他们不知道上哪玩去了,还有俺爹刚出门呢。哎,俺哥的俩娃在屋里睡着呢,你们小声点。”
“哦哦!”
“你们从哪来啊?”
“啊,我们是从城里来的。”
“城里?哪个村啊?”
“不是村,是比村要大很多的地方。”
“从这去,有多远咧?”
“远着呢。”
“那你们平时吃的啥,喝的啥?”
“多了去了,冰淇淋、可乐、煎饼果子……”
“俺没听懂。”
院里四人有的没的聊着,不一会儿,三碗热水就递了这几个外地人的手上。有些许烫,放在桌上晾,这几个人都有心无心地四处张望,似乎没有那么着急喝水。“来,小朋友,这些糖也给你,就当谢谢你喽!”那个大光头从他兜里摸出两颗糖,咧着个大嘴,给妮儿递了过去。妮儿可高兴了,伸手接了过来。这两颗糖跟刚才的不大一样,是白色的糖衣,没有那么好看。“吃吃我这个,可比刚才那个叔叔给的好吃多了嘞!叔叔都不舍得吃,快尝尝,快尝尝!”
还能比刚刚吃的还好吃?妮儿也不多想,用牙齿给使劲一扯,把糖衣给撕烂,拿出里边黄黄的丸子玩意儿就往嘴里塞。还没等妮儿品出味道,这肚子又疼了起来,绞肉般地疼,妮儿赶紧往茅厕跑。
“嘿,贵虎,这次的是泻药啊?生效还挺快的哟。”
“哎?不对啊,我记得我买的是头晕的啊,刚刚那俩狗子不也睡得好好的嘛。嘿,奇了怪了。”
“甭管了,人走了就行,赶紧把娃给老娘抱出来。”
妮儿在茅厕里蹲着,下面正卸货呢,突然一阵恶心,上面又哗啦啦地吐了起来,刚吃的“糖”也掉出去了。“亏大发了,还没尝出味呢。不过还有一颗嘞。”妮儿心想。
终于折腾完,妮儿一边走回院子,一边琢磨着有啥法子能让那三个人再给她一些糖。好巧不巧,高个子和大光头一人拿一块布包着个啥,蚕茧似的,跟着女人往外走,正好碰上了妮儿。
“侬水喝完啦?走了噻?”
“哎,是你啊——咱走了,得回去吃饭了。”
“啊对对,饿了饿了。”
“是啊,小朋友你也回去吧,不用送了。”
三人一边应付,一边脚不停地迈。
“哎,你俩抱的啥玩意,不是从俺家拿的吧?”
三人又被叫住,但还是慢慢往前走。
“害,不是——走了啊小朋友。”
妮儿先是回家简单瞅了一眼,没有发现院里有什么东西丢了。可她没发现躺着俩“小猴”的房间门被撬开了,心里只想着怎么才能要到糖,转身又追了出去。
“俺来帮恁拿呗,俺有力气!”
看到妮儿张着手向他们快速跑来,三人顿时慌了,一边回头应付一边往前跑。
“不用不用,很轻的。”
“害,侬俩手抱着多不舒坦,俺来吧!”
妮儿话音未落便伸手去抢大光头抱着的“蚕茧”,这大光头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便已伸至眼前。糟了!躲不成了。妮儿的手抓着裹布,大光头反应不及,做了个迟到的转身。一扯,布被掀开了,露出了熟睡的小猴,嘴还包住了。妮儿一看,呀,咋是小猴?顿生火气。
“嘿,侬是来偷俺哥咧娃的!”
“嘘嘘嘘嘘!小朋友小朋友,别喊,听我说听我说。我这还有糖哩!”
说着女人从袋子里掏出了一大把糖撒到地上,可是妮儿瞅也不瞅,使劲抓着光头的衣服。可光头可不会被这么个瘦弱的女孩停住脚步,依旧大步往前走,就这么拖着走了十多米,地上扬起土尘。
“把娃娃给俺留下!”
“阿姨给你糖都掉地上了。”
“俺不吃糖了,俺不能让你们让你带走娃娃。”
眼看软的不行,那女人高举手,一巴掌呼到了妮儿脸颊上,留下艳红的手印,妮儿吃痛摔倒在地,两个男的见她倒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开,那女人趁妮儿倒地,提起脚又踹了两下,随后赶紧跟上两个同伙。留下在地上捂着脸哭的妮儿,如一只打败仗的狗扭动着躯体。
“呜——俺哥要打死我了——”妮儿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无力地瘫在地上。
很快就到了傍晚,从天边归巢的鸦群编织了血红的霞,恐惧、绝望、悲伤等等情绪自心底涌出,随夕阳斜照,染尽妮儿全身每个角落。
妮儿起身,拖拽着身体,一步,一步,一步向家里走去。
还差百来米,妮儿便听到了铁猴和虎妞的叫喊声,她心里沉了一着。隔老远,铁猴看到他的妹妹,便急跑过来。
“妮儿,俺俩娃娃呐?啊,去哪啦?俺找老久了。你丫死哪去了,俺俩娃你放哪去了?”
妮儿不作声,不敢作声。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将妮儿扇倒在地。
妮儿双手捂住烧得火烈的左脸,身体发出不规则的颤抖,眼里溢出的泪水洒落在泥土上,迅速被吞没,只是还算有点良心地留下点痕迹。
这时,老爷子听到动静从外面回来,看见这一幕先是吃了一惊,然后赶紧去挡住铁猴高举的巴掌。
“猴啊,这干啥了要打妮儿。”
“爹!俺俩孩儿给她弄丢喽,你说我不打?”
“啊?”
听到这话,老爷子后退了半步,也不拦着了。铁猴手一落,又给了妮儿一个结实的耳光。
“你个泼皮,上哪去不看住我俩娃啊!”虎妞在一侧,悲愤交加,涨红了脸,不停地揣着地上的妮儿。
骂声、哭声、挨打声不断,从王铁猴家传到林中,又传到村另一边,传到每家每户的饭桌上。
“是王铁猴在叫不?”
“准是他。”
“又是啥事哦,那么大动静。”
“吃了饭去看看去。”
巴掌、拳头和脚,不断地落在王妮儿身体各处,好似农户在惩打溜进田里啃菜的野猪。跑!对死亡的恐惧和生存的本能激起了妮儿的意识。妮儿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起地往外跑,沿着溪流,跑进林子,跑进山里。铁猴和虎妞上前追,可一日奔波加上刚才拳打脚踢,却追不上疯了似地往外跑的妮儿。
夜幕早已笼罩住这片土地,草木藏匿她的身影,虫鸣遮盖她的喘息,黑暗割断了她身后的视线,。此时的妮儿如野兽,在林子里快速穿梭,感觉不到草叶划过脚踝的疼痛,看不到蛰伏黑暗的一双双眼睛,两只手往前伸,摸索着迎面而来的树干,再顺势助推自己的身体,脚下在绊倒与迈过间循环。偶然惊起一只飞虫,猛地跳到妮儿衣领上,还没来得及赶去,便又跃走了。这片林子还算密,惨白的月光与星光循着缝隙,勉勉强强地让妮儿看得清前方尚可走。
“他娘咧,有种你丫儿的别给俺回来!”铁猴追到林子前,朝着前方黑压压的一片怒吼。
铁猴怒气难平,自己闷着头烧起火,打水,蒸红薯吃,打算等天一亮就再去找两个娃娃,或者把妮儿逮回来问个清楚。夜晚才回来的哥仨见铁猴凶神恶煞的脸,不敢吱声,悄悄问了老爷子发生了些啥,六只眼睛瞪得圆溜,把皱了皮的野果子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然后一人拿一根红薯便躲回房里去了。这一晚死寂笼罩着王铁猴家的小院,飞进一只小小的飞蛾,扑腾着残缺的翅膀,艰难地飞向灶里未熄灭的火星,然后燃烧,化灰。
跑,跑啊。
跑哪去?
妮儿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渐渐慢下来后才发现早已甩掉王铁猴和虎妞,此时,手长、臂膀、小腿、脚底……各个部位的疼痛感接踵而至,但也来不及细品,周遭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的和不知何处来的鸣叫让恐惧占据了才稍微冷静的大脑。她又跑了起来。
许久后,妮儿穿过了林子,豁然开朗地来到一条宽敞的山路上,妮儿又沿着这条路走。头上俯视已久的月亮心软,送来温柔的慰藉,将她的影子投到跟前与她作伴。妮儿低着头,不知道走了多久,忽而不远处有个“大箱子”,斜高着一个角,里边亮着光,透过一个窗户,妮儿看到里面似乎还有三个人,是一个瘦瘦的男人,一个大光头,一个胖胖的女人。
看到三人,妮儿心里先是一惊,随后涌上一股愤怒,但很快又散去,取而代之的竟是喜悦。只见王妮儿露着傻笑,嘴咧开来,似乎荡漾出了糖果甜甜腻腻的香气,一步一步地走近……
中午,铁猴家丢了娃娃的事儿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人有些人同情他,但更多是当成乐子。
“嗨,整天说自己铁猴家能生能生,这下被贼惦记喽!”
“铁猴欸铁猴,娃娃丢啦?哎哟真倒霉咧。再生不就是了,你那虎妞屁股壮得很!”
“猴哥咧!晚上跟嫂子勤快些生回来噻,你要不行,俺可行嘞!”
“铁猴啊,你家娃娃定是遭鬼抓走咯,请俺吃只鸡,俺去收了那抓娃娃的鬼!”
“是不是他二娘生的那女娃给弄丢的?昨晚还见着打挺狠呢!”
“气不气人呐,一丢丢一双!”
可是铁猴家那哥仨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影响了玩的心思。
“二哥,为啥不把那几个轮子带咱家里?”
“笨呐,咱带家里,不就成咱大哥的了?”
“也是哦,还是二哥聪明。”
“这三个轮子可是咱仨辛苦得来的宝贝,可不能白白交给大哥。”
“玩腻了再说。”
“咱给别人撬下来,不会被发现吧?”
“嗨,那都不是咱村里的人,怕啥?咱村里人还怕村外的?”
“还是二哥聪明。”
“哈哈哈,走,咱赶紧去后山拿出来玩。”
“老四,你做记号了不?”
“当然啦,跟俺来。”
……
过了几天,村中有人在林子里找到一具尸体,死因是从山上摔落,枯瘦身体,蓬松头发,嘴里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气味,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咬烂糖衣。不远处上个坡,是出山的路,停着一辆面包车,但有三个车轮不知道被谁撬走了,车上面没人,旁边有几串脚印,沿着山路,往山外的方向延伸。
过了几年,虎妞前后给铁猴生了仨娃娃,但只有第三个是男娃,前面两个女娃都没留下,虎妞在生完第三个娃娃不久就睁着眼死了。离世时,虎妞的身上也有不少伤痕和淤青,想必是是铁猴给打的吧。
后记:
我半梦半醒,字里行间,闪现的片段浮现笔下。这也许并非梦境,而是现实曾经发生,只是映射在我梦中。梦,一说是现实的倒映,那我又何曾目睹、感受过这些现实?也许只是想象,一经开始从未停止,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我能看到他们在对话,看到他们在行走,看到老人脸上的皱纹,看到孩童脸上的红晕,看到水里倒影的影子,我只得写下,不顾一切地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