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怀里抱着一只白鸽子:白羽毛是用水边的苇絮编织成的,柔软飘忽。翅膀温顺地覆盖在背上并把身体包裹起来,形成一个浑圆而流畅的整体,前端长出一弯脖颈,托着小而圆的脑袋,上嵌眼珠和鸟喙,后端一小撮羽毛收束成鸽尾,又从肚腹下伸出一双米黄细脚,轻轻踩着我的掌心。我就用掌心托着鸽子,让它靠在我的胸前。
表哥掰开一枚石榴。
石榴籽粒饱满红灼,一颗颗紧挨着,挤在果壳里。
表哥把石榴果粒喂入我嘴里,让我含着吸果肉的甜汁。“石榴籽一定不能咽下去,不然会在你的肚子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石榴树,枝条会从你的嘴巴和耳朵里伸出来,还会开花……”
我赶紧把石榴籽吐出来,表哥用掌心接着。
怀里的白鸽子抖动了一下翅膀,抬头望着我。
在正午白亮的光线里,那只鸽子白得都要融化了,我抱在怀里感觉它的身体越来越轻,线条模糊,逐渐丧失了一只鸽子浑圆的形状,化作一团软绵绵的云朵,靠在我白衬衣的皱褶上。我还穿着校服,白色衬衣和藏青色百褶裙,胸前的校牌上印着:东华小学 三年级(1)班 张梓晨。
一放暑假我就让妈妈送我来大姨家,找表哥玩,来抱我的白鸽子。
此刻鸽子就在我的怀中,书包放在旁边的长凳上,红领巾随手搭在书包上。
表哥又把石榴果粒喂到我嘴里。我贪婪地吸噬着果肉的甜汁,那是一条条半透明的绛红色涓流,通过网状血管流经我的身体,贯通并涌流至身体所有地方,洗去我在学校里被上课铃声催促以及因为值日和收发作业而堆积的焦躁仓皇,洗去体育课上跑步跳木马所带来的汗热以及期末典礼时全校师生聚在大礼堂的热闹和拥挤,校长的讲话声浑厚鼓振着耳膜,耳膜一直“嗡嗡”作响,还有学校鼓乐队的聒噪和班级流动红旗标语牌交回后勤部仓库时的一片斑斓和杂乱。我贪婪地吸噬着果肉的甜汁,炙热的阳光也在这时被滤除掉尖锐芒刺,热量和硬度降低,变得温和。而丝丝涓流的沁入,让我安静并层层变甜:我的嘴唇被石榴的汁液染得殷红,并在嘴角处洇染出几缕淡淡绯红,下巴上也隐隐有着几滴。
鸽子的白翅膀上也留下了数滴红印。
我抬起头望着表哥,眸孔中满满的一汪清水,映照着头顶蓝白的天空和半角屋檐。屋檐斜斜地倾过身来。
我怔怔地说:“阿哥,我就是这只白鸽子变的。”
2
仰着头,长久地仰着头仰着脸颊,就这样望着。
望着一群白鸽子在灰蓝的天空飞,像是蓝色书纸上一连串白色的省略号。可是它们省略了什么?季节?黑夜?闪电?绒帐子般厚实的云幕?白贝壳似的星辰?银线织成的雨帘子?一条在树林里潺湲流淌的溪流?溪水里漂浮着花瓣、松针和虫卵,流过青白的圆石?还省略了什么?难道是另外的鸽群和天空,以及长久仰着头望着鸽群的人?我不懂,我都不懂,我只看到它们飞过灰蓝天空,因为过于洁白而映衬得天空的蓝更为纯净、透彻、深不可测。
当它们消失,天空就变得空荡荡的了。
白色鸽子穿过白色云朵就和白色云朵融为一体:鸽子,忽然不见了,只留下棉花般的一团团云朵。
那是白鸽子掉进白云朵的棉絮里了吗?
当鸽子飞出时,那是从白色云朵的巨大圆卵中游弋出一群白色的小蝌蚪,摆着细长的尾,寂静无声地从云朵边缘滑移出来,游向远处,又被莽撞的风丝牵扯着,游得更远。
当鸽子再遇到一团云朵时又会被云朵裹在里面。
再次飞出时,我认为它们的身体变得更洁白更柔软了,也更轻了,轻得好像随时会消失:如果我一不留神,它们的身体就会像白色盐粒溶解于湛蓝天空的湖泊。是的,此时天空是悬浮于头顶的湖泊,蓄满清凉的水,蓝绸子般深静的水,闪烁着绚蓝的光。
鸽子掉进去一定会溶解掉的。
鸽子,你不要掉进去,你飞回来吧!
一定不要掉进去……还是飞回来吧,屋檐在等着你们。屋檐一直都在等着鸽子,在鸽子还没有出现之前屋檐就等在这里。
我本来以为屋檐是用来落雨的:让我在树影婆娑的檐下,在竹窗半掩的屋子里,在半夜被弯月笼罩的梦中,聆听雨水明亮如珠的足音,在初春料峭的清寒和模糊的桃花里听雨水柳絮一样的呼吸,在秋天黄叶枯蝶般坠落的微凉里,你听,最后一场雨走远了,醒来时满怀着怅惘和不舍。
我本来以为屋檐是用来挂灯笼的:绯红绸布的灯笼上贴着喜鹊弹梅、鱼戏莲花、竹报平安、海棠连枝等剪纸图案,夜晚点燃烛火,火苗摇曳处灯笼透出橘红的光,那些喜鹊啊游鱼啊都活了,喜鹊扑棱棱扇着翅膀,鱼儿摇着尾巴,鼓着圆鼓鼓的鳃吐出一长串银色气泡,海棠的花瓣红暖,若有甜味,明明是绿竹子,细直的茎秆却透着紫红的光。
我本来以为屋檐是用来乘凉的:在檐下放一张木桌,配茶水或配醪糟甜酒,配红樱桃,配紫圆的葡萄,配绿梅,配黄亮的枇杷,配新熟的石榴,石榴是裂开的,从裂隙可以看到红宝石般籽粒的拥挤,璀璨热烈涌溢出的滴滴都是甜蜜,于是喝茶并把石榴籽含在嘴里,茶水的涩味交织着石榴凉丝丝的甜。就在这一方荫凉下家人围坐,有时候说着闲话,有时候只是摇着蒲扇,看天,看云,看着一只灰雀飞来落在树梢,跳跃鸣啭中枝丫抖动。灰雀刚一飞走,一只绸黄色的蝶在暗褐色的门廊处迂回旋飞,最后停在一束紫色的豌豆花上。豌豆花旁,挨着一簇簇开得颓丽靡艳的凤仙花,花瓣惨败而红灼,茎杆交错,一簇簇彼此相扶,又睥睨而愤恨地争艳。
我本来以为屋檐是用来长苔藓的:由炭灰到墨绿再至鹅黄,偶尔被红褐色的苔藓覆盖着、侵染着,不知什么时候长起来,只是当你看到的那一刻它们已经挨挨挤挤地连成一片。过了几个月,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忽然,它们就消失了,只留下连片的形状不一深浅不一的苔痕。
……是苔痕绘染了一幅水墨画吗?
苔痕成画,卷轴版缓缓展开,铺于屋檐。此时呼哨之声划破云层,鸽子飞回来了:一群鸽子鼓振着洁白的翅翼,从高处斜斜飞下来,随后收拢翅膀,落在苔痕的画卷中。
落在画卷中,鸽子就是画上去的鸽子了。
3
天空蓝,屋檐灰灰瓦的灰,墙是白石灰的白,干燥而白。
鸽子的白是糯米的白,是月亮玉盘的白,还是白窗纱的白,隐隐的霞光透过来,光束里射出彩线,人们就知道天要亮了。当大地冉冉地升起鸦灰的暮色,那是夜晚要来临了;鸽子的白,是穿了半学期洗了好多次变得绵软的白衬衣的白,贴着皮肤的白,还是长在水边的白芦苇的白,就是青苍苍的芦苇叶簇上浮荡的那一层白,袅袅的浮白。
鸽子停留在瓦脊上,或弯曲脖子,把喙藏在翅膀里,或啄食瓦缝中的草籽;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落在那里,暗红细爪踩着褐绿苔痕;有时候是两三只聚在一起,小小的圆脑袋挨得很近,一起说话,一起看天,一起找虫子吧;有时是孤单一只,在屋瓦上踱步,昂首挺胸,步态从容威武,样子极为骄傲和大气。
鸽子天性中就有不断点头的习惯,当它一边踱步一边点头的时候,我们又觉得它们是随和而好脾性的。
每当风起,鸽子在粼粼的瓦楞间走动时,屋檐变成了一架古琴,瓦棱呢,就是一排排琴键:鸽子的脚踩下去,瓦楞的琴键就低一点,发出短促而沉厚的声音;鸽子的脚抬起来,瓦楞的琴键就会升高,发出细悦轻渺的声音;鸽群飞起来时,琴键有片刻的仓皇,随之发出的声音化作无数丝线,缠绕着鸽子扑翅的声音,似乎要轻柔而执拗地捆缚住翅膀不让鸽子飞走,可是鸽子似乎要嬉闹着逃出这一团丝线的捆缚,于是,就鼓着气飞得更高一点了。
终于飞起来了。鸽群密集扑翅的声音和琴键上的声音缠绕在一起,忽然,就化作水了,没有形状,也没有声响,涟漪般弥漫,远,再远,更远一点……直至无声。
鸽子明明飞远了,我还立在原地。
屋檐明明是空落落的,我还望着屋檐。
“阿晨。”表哥在身后叫我。我回头看他,忽觉得眼眶发红,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阿晨,你是鸽子变的吗?怎么这么爱鸽子啊?”“是啊阿哥,我是鸽子变的呢,真的,不骗你,我就是呢。”“那你告诉哥哥你是哪一只鸽子变的啊……阿晨,你怎么哭了,阿晨你不要哭……”
表哥拉我坐在屋檐下,教我在作业本封面上写我的名字:张梓晨。表哥告诉我,“梓”是指种在家门口的一棵树,“晨”指的是早上,你是早上出生的,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所以老师说一日之计在于晨。表哥还告诉我,握笔的时候手指不要过于用力,不然写出来的字都是直戳戳的,像根木桩子,还是干枯死了的那种,没有一点儿生机。
我依照表哥教的方法在本子上练习写字。
表哥守在身旁,一会儿看我写字,一会儿看着天空。
“阿晨你听,鸽子要飞回来了。”此时天际传来鸽子的叫声,我无法具体描述那种声音,好像是“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又好像是“咕咕,咕嘟,呜咕”,感觉“咕”是它们正式的发音,那个模糊的“呜”或“嘟”,只是起势的前缀或拖长的尾音,或是换气时的一个停顿。甚至不觉得那是一种鸟发出的声音,不觉得那是由一团白羽毛包裹的身体中细长的喉管发出的声音,也不觉得那是由屋檐高处落下的声音。
我觉得那种声音是由低处传上去的,是一条鱼的声音:从幽暗苍蓝的深深湖水中透散出的,由一条腰身薄软的蓝绿色鱼发出的:鱼闪着荧光摇摆着尾鳍鼓振着幽长的腹腔呼吐出一团声音,被屋顶的鸽子借用了。
于是,鸽子就用这声音“咕咕咕咕”地叫着。
4
每次走近鸽巢,都被一种气息笼罩住:草尖上露水细微而灵动的颤抖及青草的淡淡涩味?茶炉中松枝燃烧的木质清香?玉米粒和玉米穗混合成像棉花糖一样柔软绵和的甜味?流水的不绝清唱和水草的幽秘漫舞?青石路上的柔和晴光和交错的松柏树影?有男子在秋天病倒,煎熬中药,中药的苦味飘出来,撞上厨房腊肉和洋葱爆炒的辛香?而院中女童,在玩一盒五彩的玻璃珠子。山野高处,茫茫的一片白荞花,到了夜晚,落在荞花上的月光也是白的,亮愣愣的白;以及风的毛茸茸触须裹着蒲公英的乳白毛絮,飞过河流和篱笆墙。还有什么呢?傍晚时,薄脆黄嫩的夕阳涂抹天空,那一方天空就散发出烤红薯暖烘烘的味道?还有什么?一串串绿白的雨珠子,编织成雨帘子;草丛里的紫蝴蝶、黄蝴蝶、灰蝴蝶、灰蝴蝶飞舞着越过篱笆,停落在粉白木槿的蕊中,而花蕊是软黄的;幽暗池塘里淤着绿泥,绯红的会摇动尾巴的鲤鱼,幻影般穿行于水中,吐出一串透明的气泡后,忽而不见了;冬天正午蜂蜜般的阳光交织着金线,甜暖柔和,而山坡处的白雪却泛着蓝光,它的消融带来丝缕清寒和泥土的腥潮,一只冬眠的金黄色狐狸翕动鼻孔。还有什么呢?一定还有的。一声巨响炸裂,巷子口的爆米花出炉!香味扑撞,结实浓烈,而不远处就是糯香糯香的铁锅炒板栗和糖人张。还有什么呢?还有我很多次丢失又找回的红领巾,排球训练课后一身汗水湿了头发,头发贴着脸颊,脸颊沉醉在激动和喜悦里;还有教室里的黑板、粉笔和一排排课桌,老师的教案和学生的作业,生物课上制作的忍冬花标本,以及飞舞的蝴蝶结和旋转的裙摆?裙摆一直在旋转……还有的,一定还有,推开窗户的风,通往图书室的走廊上栽种了凤尾竹,叶片绿亮,摸起来是清凉的。还有什么呢?还有雨珠子,又是雨珠子,一串串绿白的雨珠子穿成雨帘子,挂在图书室的窗外,从清晨一直挂到黄昏。
……所有气息混合在一起化作纱笼把我罩住。
我根据这些味道和感觉猜想:鸽子一定飞过被素白云朵掩映的青山,看见藏在深山的庙宇和菩萨的脸,菩萨垂着眉,望向跪在膝下祈愿的人,并目送她走远,走了好远后,大殿一侧,一股声音从木鱼的圆腹中传出,沉闷辽远,又缓缓消散于草径;鸽子一定飞过流溪之畔的村庄,村庄上空的炊烟连缀着云朵,鸽子刚好从那朵云中飞过。还有一封被锁在抽屉里的信,有人在月下拿出来看了很多次,白天又悄悄锁起来,那封信是记忆的味道,是思念和泪水的味道,还是月光和吻痕的味道?鸽子身上都有,鸽子就在那个窗口停留过,看见了读信的人和那双翻动信纸的手,而另一只鸽子看见了那把锁,牢牢锁着;再近一点,鸽子一定曾飞过连绵的绿色田野,黄绿夹杂的玉米地,紫绿浸染的苜蓿地,白茫茫飘着软白飞絮的芦苇田,飞累了还在溪流里洗过羽毛,喝过水,并在一棵老槐树的枝丫间歇息过,随后飞过云雾和水畔的村庄,最终落回了屋檐。而鸽子一定记着那封信和菩萨慈悲的脸。
只是后来,那把锁着抽屉的锁,再也没有打开过。
每当我喂完鸽子准备离去时,总是好久走不出这纱笼,我觉得我被罩在纱笼里了,被罩得严严实实。那些气息似乎也生出了细长的根须,往我的身体皮肉里生长。说是喂养,其实只是个名头:夏天秋天的时候,鸽子几乎不需要在家里吃什么,多半是飞出去,在田野里在树林中在泉水边在麦垛上,吃得饱饱的,回家也只是象征性地吃点米粒喝点水,偶尔喂些豌豆,或者高粱。喂养只是个名头,可是全家人都把喂鸽子这件事情交给我,还总是表扬我把鸽子喂养得好,那些鸽子也莫名变得轻快机灵。
一次,邻居开玩笑说,鸽子的肉好吃,又嫩又有营养,最好炖着吃。于是我就把最小的那只鸽子抱在怀里,不放手,夜深了还不去睡觉,明明困得都要迷糊了,还要在鸽巢前守着。
后来,再也没有一个人说要把鸽子炖着吃了。
5
下雨了,雨珠子一粒一粒的,“滴滴答答”落在水汪汪的水池里,水池里泛起涟漪,一层层一圈圈无声绽放,开出一朵无声的水花,又一朵无声的水花。
我抱着一只白鸽子坐在屋檐下。
表哥端来一个凳子,蹲在我旁边写作业。
他的手臂上露出一些红印子,可能是干活的时候蹭破皮了,也可能是在学校和其他男生打架弄伤的,我看着好是心疼,心里有些揪扯。可是表哥笑笑说没事,不疼。
表哥总觉得我是玻璃或者水晶,以及蕾丝花边、露水和白檀木这一类材料制造成的,剔透,纤弱,不可触碰。而他是一棵树,是在田野里和阳光下沐浴风雨冰雪后一天天长成的,是有年轮的,层层瓷实,精壮有力。而我好像是突然出现的:他看见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七八岁的女生了,不哭不闹,白皙,冷清,寂静如松柏环绕的佛塔,一袭玉白掩映于莽莽苍青,没有言语。尤其是见了陌生人,除了用一双眼睛看着来人,没有言语。
我本来以为表哥喜欢热闹和看起来聪明的女生,可是表哥把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都赶走了。
雨停了,表哥收起作业本,带我去河边玩。
雨后空气洁净如洗,绿叶青碧,红花红透,黄花有花瓣落入泥水中。小河水涨,干涸细瘦的身躯变得粗壮。那座陈旧的木桥在雨水中倾危,摇摇欲坠。
表哥蹲下身,让我伏到他的背上。
趴在表哥结实的背上,看着水流绕着他的膝盖打旋,激起一圈洁白的水花,一圈一圈地,围着他结实的腿旋转。
水花簇拥着水花。
我忽然希望这世间有一种魔法:让河流变宽,一直变宽,没有岸。水花簇拥着水花,我在这水花的旋转和水声的喧响里感到一种因为失重和甜蜜带来的眩晕。
晚上回家后,我开始发烧,忽冷忽热,面孔一会儿苍白,一会儿又浮起红晕,我并不觉得难受,只是感到眼前模糊:明明很近的东西觉得离我很远,而远处的东西好像漂浮在水中。莲姨责怪表哥,这种天气带我出去玩,让我受了凉。
我吃过药后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起身,身体变轻,轻得没有骨头和内脏,只剩一层薄薄的身躯外壳,我看见我的血管都是透明的,绢带般缠绕漂浮,粉红色的血液涌流其中,精妙曲折,于漫长蜿蜒之后,汇入一颗娇嫩的殷红色心脏。心脏瓣膜开闭,催动新一轮的血液涌流,新鲜而激越。忽然,一种无比轻柔的绵软力量靠近我的身体:一袭白色蕾丝绣花的长裙被穿在我身上,裙身上花枝缠绕盘织,花朵怒放,洁白的花朵簇拥出一簇簇蓬松的雪,雪絮包裹着我,绵柔温暖。此时,血流在血管中加速奔涌,心脏瓣膜急剧开闭,一股力量和激情促使我跑出房间,跑入风中,而风,一会儿在我的身侧,一会儿在我的脚下。田野波浪般起伏上升,天空却像是舞台上的丝绒帐幕,沉沉垂落下来,在天地之间的狭长通道里涌现出一片碧玉雕琢而成的树林,碧绿闪烁,密不透风,似有虫吟和虎啸回荡其中,暴烈雄浑与纤细和甜美交织,声乐纷杂而美妙。这声音牵引着我。我跑近时,树林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通道:枝条变换姿势在我的身旁和头顶搭成幽绿长廊。走出长廊,迎接我的是一片斑斓花田,花朵的姿态和色彩都饱含深情,娇艳欲滴。我所行经之处,花朵草叶倒伏,草汁嫩绿,花粉宝石碎屑般漂浮于空气中,并沾染到了我的面颊和头发。可是我的白裙依旧洁白如初,鸽羽一样洁白柔软,蓬松茂盛,层层蕾丝堆涌的巨大裙摆,恰如佛龛,张开慈悲的莲萼,把我圣洁的身躯供奉其中。溪瀑倒悬,一条亮蓝的河横在眼前,挡住去路。踟蹰中我听见鸽哨由远而近,天光忽明忽暗之时,庞大鸽群降临在河面上,彼此挽结连缀搭起一座弯形拱桥。我赤脚踩上鸽背。桥下水如蓝色绸缎,涌流着蓝绿色的宝石,一时间水光珠光彼此辉映,粒粒潋滟而饱满。
裙身上的花蔓犹如从我的身体里获得了血液的滋养和情感的呼应,节节发芽滋长,蜿蜒攀升,簇拥我并穿过我的身体,花朵在极度的绽放中爆裂,花粉迸溅,在惊恐和兴奋中我忽然醒来:一束粉紫色光芒透过窗户,涌入小屋,小屋在光线的充填和浸泡中漂浮晃荡。惺忪之中的我,忽然间睁大眼睛,目光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定住:床前挂着一条白色蕾丝绣花的长裙,鸽羽般洁白,鸽羽般柔软。
6
牵着妈妈的手,走过长满梧桐的长街,梧桐树站在路的两边,树干青棕笔直,简洁劲挺,于树冠处捧出累累花朵,花朵紫白而芬芳。牵着妈妈的手,走入一条细长的巷子,巷子两边的人家,种植紫红的三角梅,花朵爬出窗户,爬上栏杆。风过时,有花朵被抚落,落入路侧水渠中,又随着流水远去。
牵着妈妈的手,走出巷子,忽见一座石拱小桥。
妈妈说,走过小桥,很快就到了。
……只觉耳垂一片麻木,忽然一丝刺疼,又感到灼热时一根丝线已经穿过。“不要碰水,不然会感染发炎,一周后耳洞就可以成形,至多半个月就可以戴耳环了。”归家后,妈妈打开绿绒方盒,一副珍珠耳环映入眼帘,颜色洁净而凝润,犹如晶莹泪珠凝聚而成。
我怔怔陶醉于其美态。妈妈浅笑,把我搂入怀里。
妈妈,我从哪里来的啊?我听有人说,小孩是捡来的,或者是从货郎那里换来的。货郎有一个大筐篓,专门用来装小孩的,给货郎一束黑色的长发,就可以换来一个同样长着黑色头发的小女孩,给货郎一个很大的生铁车轮,就可以换来一个小男孩。
“那么,妈妈我是不是你用又黑又长的头发换来的?”我摸着妈妈的头发问她。
我还听说有些小孩是邮差送来的。邮差蹬着绿色自行车,对照着一个卷了角的地址簿,把小孩送过来放在家门口就又头也不回地蹬走了,小孩会从绿色的邮袋里爬出来,露出圆圆的脑壳。还有的小孩是苹果树上结出来的,另外一些是梨树上核桃树上长出来的,听说核桃树上长出来的小孩多半是双胞胎,而那些眼珠黑亮的小孩是葡萄树上结出来的。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啊?
“表哥问我是不是鸽子变的,我就告诉他我是一只白鸽子变的。”
“阿晨呐,你就是鸽子变的。我和你爸爸结婚五六年了,还没有小孩,看了很多医生也没有起色,后来听人说,南山顶上的观音庙很灵,我们就去了,那是一个雨天,雨水不大,只是雾气把路都罩住了。下山的时候,我感觉身后有什么在跟着我,后来发现,是一只白鸽子。它飞着跟在我们身后,等我们走到山下,那只鸽子忽然就不见了。”
那天回到家,妈妈莫名地感到一种轻松和满满的欣喜,好像把所有的苦痛都交给了庙里的菩萨,心中再无重负,连愧疚和期盼都消失了,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属于她的命运。“随后,你就来了,我的阿晨。你就是跟在我们身后飞下山的小鸽子。一只孤单而洁白的鸽子,那天下雨,你的羽毛都是湿的,可是你还是跟在我们身后,从山顶一直跟到山腰,又到了山下,你的翅膀上还挂着水珠,亮晃晃的。”
“可是鸽子有翅膀,我为什么没有翅膀啊?”
“你有的,阿晨,很快就会长出来的,很白很美,云朵一样的。”
7
新课本散发着油墨香。妈妈买来牛皮纸,裁成和书本大小相宜的尺寸,为我包书皮。爸爸用毛笔在书的封面上写下我的名字。
爸爸说,“梓”是指一棵树。爸爸喜欢树,他说在树木的生长中能看到时间的积累和流逝,那是一种清新而蓬勃的生命力。于是爸爸爱在门前种树,一排树长在门前,一派青郁茁壮,让人忘记了工作的疲惫。爸爸说,“晨”是因为我出生在清晨。那时候天色还是暗的,露水在草叶上滚动,森绿雾气弥漫,太阳将升未升。虽然四周都是暗蒙蒙的,但是人们都知道,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爸爸说那时医院的长廊连接的不是一间一间的病房和手术室,而是他的后半生。他在长廊尽头久久徘徊等待,看见窗外天色逐渐变白,透出光亮。
顺着爸爸的目光,我回到了那个清晨:从医院的窗口望出去,遥遥远山,只浮现出一脉水墨洇画的浅淡轮廓。四野寂静,连风都是静止的。天空最低处是石灰岩的炭灰色,向上一层是隐隐泛青的鸽子灰,再向上一层是隐隐泛青的鱼肚白,鱼肚白越来越白,犹如鱼的肚腹中蓄满肥白柔软的油脂,在发酵,在膨胀,渐渐鱼肚白过渡成透光的贝壳银,再往上又是层层忧郁的雾紫,那雾紫云带里好像蓄满了水珠,可是雾紫之上又闪现出一抹明媚的钴蓝,随即衔接着浅浅的带着灰调的粉红,极薄极淡的一层,那粉红色逐渐变薄变得透亮,胎衣般包裹着蛋黄似的圆嫩而颤动的太阳。在热和光的逐渐蓄涌中那胎衣逐渐变薄,薄薄的一层忽而融化迸裂,一枚新生的太阳滚动,浑身裹着一层液态的光芒,湿润滚烫,白亮而红灼。
爸爸说,他把我抱在胸口,看着太阳蓬勃而出,白光交织金光,雨水一样倾盆降落,把他覆盖包裹。爸爸说,他把我抱在胸口,让我听他的心跳,想让我感受到他并记住:他是我这一世的父亲。
妈妈又递过来一本包好封面的课本,让爸爸写名字。
爸爸写得更慢了,毛笔在纸上滑行,那股力量发源于他的心脏、眼眸和大脑,汇聚于贯穿身体的脊椎,随后才沿着脊椎的骨节和神经传递到他的手上。
他握住笔,在纸上又一次写下我的名字:张梓晨。
妈妈拿过去,凑近嘴巴吹气,想让那名字上的墨迹快点变干。
爸爸说:那天我刚出差回来,火车到站时都半夜两三点了,听说你着凉了,有些发烧,爸爸跑去看你,你吃药后睡得好沉,我就在你床前坐了一会儿,本想摸一下你的手,或者亲一下你,又怕把你弄醒了,就没有。
爸爸说,走的时候,我把给你买的白裙子挂在床头了。
8
青草蔓生,是那种绿森森的苍绿夹杂着初秋的苍老枯绿,点缀着几丝干枯的黄绿。
一枚黄叶落在草丛中,卷着叶边。
一枚红叶落在草丛中,叶面上布满虫洞。
一只灰兔子跑过草丛,惊慌,一闪而过。
一只翎羽华丽的雉鸡,停落在草丛里,长长翎羽羽扇般撑开,托在身后,抚过绿草,在四周灰苍苍的暮色压迫之下,华丽诡异。
洁白的裙摆垂在草叶上,被草叶颤颤托着。又是雨天,雨水冰凉,天空是凝滞的瓷青,空气是流动的雾蓝,漫漫雾蓝中漂浮着铜金的萤火,一闪一闪。我穿着那条白色蕾丝长裙,裙身上花枝缠绕躁动,似乎吸收了山里的水汽,开始苏醒,枝蔓扭动盘结,奋发生长,由裙摆低处向高处攀援,缠箍并拥戴着我的腰身。
树冠古旧而硕大,彼此交错掩映,把最后的天光挡在外面。我不知不觉间来到妈妈说的庙宇前:一片青草废墟之中,菩萨金身残损,只剩一半的面孔,一半的眉目。香案周围积满香灰、落叶,未曾燃烧尽的纸符,以及鸟雀的黑灰色羽毛。在一阵山风的抚摸和催化之下,青草化作绿色汁液,起伏流淌,淹没断墙和石阶,我已经望不见来时的路。菩萨睁开了眼,她的眼中流出泪水,一脉湿痕让那庄严的面孔更增端柔慈悲。
她的一只手伸在空中,似乎早已知晓并在等待我的到来。
我缓缓伸出手,触摸她的指尖。
妈妈,我是鸽子变的吗?爸爸,我穿着你带给我的白裙子,那些云絮般的皱褶,还有藤蔓般的花枝似乎是活的,可以随着我的身体生长并感知和适应我的骨架,那么柔韧地包裹和保护着我。裙子上的花枝已经感应并连接上了我的血管。菩萨的指尖是温暖的。阿哥,我回来了,把石榴给我掰开好吗,我的嘴唇上还留着那年石榴的汁液菩萨看着我那石榴的汁液让我血气娇艳,中和了我缺少日晒的苍白。寺庙不见了,可是菩萨还在。把手掌伸过来让我把石榴籽吐在你的掌心,我不能咽下去,不然我的胸腔里会长出一棵石榴树,石榴的红花会伸出我的耳朵和嘴巴。菩萨对我微笑,我能感知到她指尖的暖流流经我的身体,妈妈,我就是那只鸽子变的,跟着你飞下了山,妈妈,是我,阿哥,把石榴给我掰开,而爸爸,你又一次出差归来,赶了那么远的路,只为了把白色蕾丝的长裙挂在我的床头……
云曦翻滚倒退发出金铁激撞之声,树冠强悍摇动,那群鸽子飞回来了,从遥远的天际间,它们振翅,拉动天幕的涌动,霞光交织奔腾,大地在下沉和倒退,河流盘旋上升织成水幕。水幕从中间裂开:那只白鸽子向我飞过来。我惊喜而茫然,不由得张开双臂迎接它,可是它掠过我的手臂直接撞入了我的体腔。
我捂着胸口。那是鸽子刚才撞入的地方,它应该在我的肋骨间找到了筑巢之所,那里清凉,寂静,骨骼琳琅,血脉潺潺流动之中,伴随着一颗心的忐忑跳动,形成无比美妙的天籁之音。
此刻雨停。天边隐隐浮起一轮白月,光芒清冽沐临,似有禅意。月轮缓缓转动投射如柱的光芒将我笼罩其中:我青黑的发丝覆满霜花,晶莹如雪,那条白裙子瓷片一样碎裂,瓣瓣脱落。我身上长出洁白的羽毛,手臂也化作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