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老水羊的眼睛

作者:殷国然   发表于:
浏览:0次    字数:4947  手机原创
级别:文学童生   总稿:5篇, 月稿:0

  “哇哇……”半岁的弟弟在屋内忽然又哭闹起来。

  正在院子里与娃蛋、尾巴、土豆玩摔纸面包游戏玩得正起劲的七岁的我,开始故意装着没听见,继续玩自己的,可是弟弟哭得越来越凶,甚至有点凄厉,我害怕了,只好把手中的纸面包一扔,心里嘀咕着“这小家伙,真讨厌”,嘟着嘴跑向屋内。

  上个星期就因为我只顾自己玩,把照看弟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结果弟弟拉了屎又抓又蹬,把他的小身子上,盖的小被子上搞得黄涯涯的像涂了一层鸡蛋液,臭不可闻。脾气暴躁的父亲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这情景,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拽到院中鸡棚下,抽出一根细竹竿,劈头盖脸抽下来,抽得我浑身青一道紫一道,小鬼似的哭嚎。

  以后再听到弟弟的哭声,我浑身立即像过电似的颤栗,尽管心里还是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好乖乖跑过去,摇动弟弟躺着的摇篮,或者拿起枕边的拨浪鼓,“扑通,扑通”的摇晃,逗他咧开没扎牙的小嘴笑。如果弟弟屙了尿了,我换不来尿布,只好去地里找干活的母亲回来换。

  每逢这时,我就会听到母亲给父亲说:“这样又是家里又是地里的,真忙不过来,还是把咱娘接来吧,不但照顾小的,还能做个饭啥的,反正她一个人生活,挺没趣的。”

  说过几回,那一天,父亲和母亲果然拉着我家的木架子车,走了整整一天,然后回来又走了整整一天,把远在外县独自生活的姥姥接到了我家。

  姥爷去世的早,姥姥除了我母亲一个女儿,没有其他孩子,是他们村的五保户。母亲说,年纪轻轻的姥爷因恶寒过世后,姥姥独自一人拉扯着年幼的母亲长大,受了许多苦,遭了数不清的罪。说这话时,母亲泪涟涟的。

  以前年纪太小,姥姥留给我的印象是从七岁这年才开始清晰起来的。那时姥姥已经七十多岁,花白头发,淡黄的脸上褶皱一层叠一层,仿佛岁月在每一道纹路都藏满风霜与尘埃,一身蓝灰色土布衣服,缠着小脚。记得姥姥初到我家第一天,就蹒跚着小脚,绕着我家那两间四面漏风的茅草房,倾颓的土墙院子转了一圈,然后轻叹口气,对我一直默默站在旁边有些羞赧的父母说:“喂只羊吧!最好是老水羊(母羊)。”

  父亲张张嘴,想说什么,半天却没蹦出一个字,最后两手一摊不吭声了。倒是母亲当即眉毛一挑,非常干脆地说:“中!娘,听你的!”

  第三天头上,父亲揣着从大伯家借来的钱,跑到家住城郊的姑姑那里经姑姑帮忙牵线,买回一只头上长着两支黄褐色犄角,圆圆的黄褐色的眼睛,颌下飘动着一缕白中泛黄的胡须,两边肚子鼓鼓的,毛皮像雪白绸缎一样的老水羊。

  父亲牵着老水羊走进院子时,我、娃蛋、尾巴、土豆正像一群欢快的麻雀,围着姥姥又蹦又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家有了羊,咱就能一起去河滩放羊了!”我兴奋得几乎要飘起来。

  “咱三就可以玩剪刀石头布了。”娃蛋笑嘻嘻的说。他家有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羊羔。每次见他挥动小羊鞭赶羊时那神气活现的模样,我都羡慕得要死。

  “对……对……三……三个……人……正……好……”说话结巴的尾巴,脸憋的通红。他是家中唯一男孩,后脑勺上那一绺像征独子的尾巴似的头发刚剪掉,按我们当地习俗,他舅舅送他一只白底带黑点的半大山羊。

  “我赶着我家的鹅,也跟你们一块儿去河滩里放。”土豆家没羊,但有只“嘎嘎”叫的大白鹅,所以也不甘示弱的往前凑。

  姥姥腰里系着粗布围裙,手里拿着铁锨、扫帚,一边仔细打扫荒废的鸡棚,一边微笑着,不时用慈祥的眼光看看我们。

  父亲一进院子,姥姥马上接过牵羊的绳子,迈着小碎步走到棚子西南角,把羊栓到支撑棚顶的牢固的木桩上,然后取来以前用来喂鸡现在刷得干干净净,紫红色的土瓦盆,放到老水羊嘴巴旁边,接着拿起干葫芦锯成半拉的水瓢舀了一瓢干净的清水,倒进瓦盆里。做完这一切,姥姥伸出黑褐色,长着几块老年斑的手,轻轻拍了拍老水羊的脑袋,用给老朋友说话的那种口吻说:“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吧?先喝口水歇歇,这就给你弄吃的。”

  说毕,弯下腰,伸手摩挲老水羊绸缎似的身板,突然,姥姥看到羊身两侧鼓鼓的肚子,不由惊讶得“咦”了一声,仰起脸来,笑吟吟地问父亲:“老水羊带着崽呢!主家咋舍得卖了?”

  父亲炫耀似的笑着回答:“都是我姐的面子呢!我姐是他们村妇联主任,他们是为了巴结我姐才卖的。”

  姥姥似有所悟的“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低下头轻轻揉揉老水羊的大肚子,然后直起身,蹒跚着小脚,去给老水羊弄吃的去了

  。

  父亲望着姥姥的背影,小孩子似的挠挠头,不明白说错了什么话。

  姥姥到我家后,几乎没有闲着过。每天天不亮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饭,等吃完,父母下地干活我上学走了,姥姥再先给弟弟穿好衣服,喂饱米糊,放到摇篮里,然后收拾碗筷,拎水桶取水,整理屋后的小菜园:弟弟哭了闹了,急忙抱起来边哄边换尿布……等弟弟睡着,赶紧把换下的尿布洗净晾上……一天到晚,循环往复,基本没有踏踏实实的闲时间。如今有了羊,又添一张填不满的嘴,姥姥只好再分出精力,用布兜背着弟弟,去河坡或田野里薅最鲜嫩的青草饲喂。

  姥姥忙不过来的时候,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我,趁放学或星期天,也会帮忙做个小下手。要么拿根棍子,和姥姥一人一头抬塞满青草的竹篮:要么我背着睡在布兜里的弟弟前面走,姥姥背着满满的竹篮后面跟,一前一后从田野往家走。夕阳柔和的光线把我们身后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时间好快,转眼进入了冬季。西北风呼啸着刮来,刮净了树叶,刮枯了草。老水羊的食物只能靠地头那一大垛麦季时父亲垛起来的麦秸维持了。中午和晚上放了学,姥姥做饭,吩咐我挎着竹篮,到地头麦垛那里拽一篮麦秸回来,然后她用菜刀细细剁碎,放进盆里,抓两把麦麸掺上,最后倒上清水搅拌均匀,就是老水羊美美的一餐了。

  开始的时候,麦秸都由姥姥剁,我站在旁边看,几次下来,剁麦秸的“技术”活交给了我,姥姥站身旁手把手的教,还要谨防我剁了自己的手指。不过仅仅几次,我就熟练了,剁得与姥姥一样好。看我一刀一刀剁得极其认真的样子,像个小大人,姥姥褶皱重重的脸往往乐开了花。这时候,她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头,泛着红丝的眼睛流露出明亮的神采。姥姥说:“大喜啊,以后喂羊挣了钱,就供你上大学。”

  “嗯!”我雀跃着点头,像只要振翅飞翔的小鸟。

  老水羊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绕着栓它的木桩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不停“咩咩”地叫,喂它吃的只是闻了闻,像是非常厌恶似的扭头走开……

  我担心极了,抖抖索索问姥姥:“姥姥,咱家的羊,是不是快……快……死了?”说着,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没想到姥姥笑呵呵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咱家的老水羊快做妈妈了!”

  看我迷惑不解,姥姥又笑着加了一句:“她快生小羊羔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老水羊家也像我家快有小孩了。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在一个寒风呼呼刮着,地面冻得像块铁的夜晚,老水羊生下两只小羊羔。那夜我睡得正迷迷糊糊,忽然感觉身边暖烘烘的,眼皮红红的透亮。我一下睁开眼睛,看到神奇的一幕:屋内地面生着一堆火,老水羊围着火堆卧着,舌头不停地舔着身边两只湿漉漉的小羊羔,眼睛是那样安详、柔和。姥姥和母亲蹲在火堆旁,喜气洋洋的小声说着什么,“吱呀——”,虚掩着的双扇堂屋门其中一扇开了一半,父亲抱着一小捆干柴一闪进了屋,没回身用脚后跟顶着门合上,弯腰把柴放到地上,抽出几根放到火上 。弱下去的火苗很快发出“噼啪”轻微的声响,撒金屑似的爆出一串金黄的火星,然后迅猛一蹿,“呼”的一声长高长大许多,把人和羊的影子照耀得像黑色的巨大幕布,遮住身后的地面和四壁。

  “娘,天这么冷,羊栓在棚子里冻出毛病了怎么办呢?”母亲心事重重地问姥姥。

  “就栓在堂屋我和大喜睡觉的床头吧,既不冷了,我照看着也方便。”

  姥姥说。

  “那多臊啊?您怎么睡觉啊?”母亲摇摇头,不同意

  “那有啥呀!只要羊平平安安长大,能卖钱攒着供孩子上学,不管多脏多臭我都乐意 ”

  “娘……”母亲声音抖抖的,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似的。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我的眼皮好像被胶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很快又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转眼春天到了。老水羊一家三口在姥姥和我精心照料下,长得肉乎乎的,结结实实。毛色像雪一样白,黄褐色的眼睛又明又亮,仿佛一对浸润了大自然日月精华的珍贵琥珀,颌下的肉坠铃铛似的摇摇晃晃。两只小羊羔的个头都长高不少,其中身材粗壮一些的那只,头上两边还鼓起两个硬包。姥姥指着那只小羊,笑咪咪的对我说:“瞧见了吧?整天东一头西一头,不是啃这就是咬那,调皮的很,就像你一样。

  ”

  我脸上一热,赶紧飞跑着找娃蛋他们玩去了。

  暖洋洋的阳光照着,柔柔的细风吹着,河坡上的青草又浓又密,手捋一把,鲜嫩的绿色汁液几乎顺着手掌淌下来。姥姥说,正是放羊的黄金季节,一到星期天,就催促着我们几个赶着各家的羊过去放牧。每到这时,土豆也凑热闹,赶着大鹅,摇摇摆摆跟在我们后面 。到了河坡,我把牵老水羊的绳子一圈圈盘在它脖子里,让它领着它的两个孩子自由自在去吃草。老水羊像极了合格的母亲,虽然津津有味地低头吃草,却不时抬起头,警惕的四下观望,看到两个小家伙蹦跳、吃草、打架,就放心似的低下头去继续吃草:如果看不到了,立即“咩咩”叫着,着急上火般地转来转去找,直到在哪棵树旁或某个灌木丛中找到,它会一溜小跑过去把小羊轻轻顶翻在地,像是教训它别再淘气乱跑。我们几个看得哈哈大笑……

  老水羊越长越肥,小羊渐渐变成大羊,像我已经到处乱跑的弟弟一样,惹人喜爱。可是,姥姥的身体却越来越差,病得起不了床了。

  刚开始以为是感冒,到村诊所打了几小针,吃了几天的药,却没有任何效果。头疼、咳漱、发高烧越来越严重,父亲和母亲商量着拉老姥姥到镇医院去,没想到姥姥一口拒绝。

  “送我回老家吧,我是五保户,吃药看病都免费。”半躺在床上的姥姥睁着浑浊的眼睛,口气很坚决的告诉站在旁边的父亲和母亲,但隐隐的,口气中似乎还夹杂一丝哀求。

  “那不行!那么远的路,万一路上有个啥好歹咋办!”母亲含着泪,毫不犹豫拒绝,“再说回村里看,能有这镇上医生手头高?”

  “到镇上去,哪得花多少钱呐?”姥姥哀求的意味更浓了。

  “娘,都啥时候了,你还讲钱!我和大喜他大(父亲)哪怕卖粮食卖羊也要把病给你治好。”母亲固执地说着,泪珠滚下憔悴的面颊,两道长长的泪痕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影影绰绰。

  “胡说什么呢!咳……咳……”姥姥的语气一下变得严厉,再不留半点商榷余地。由于太过激动,竟剧烈咳嗽起来,土灰色的额头上顿时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像被开水烫的一层燎泡。

  “娘——”母亲大吃一惊,急忙弯腰想给姥姥捶背。

  姥姥一把推开母亲。

  半晌,姥姥总算止住咳嗽,但大口大口喘着气,急剧起伏的胸脯,像在风暴卷起的海浪中颠簸的小船。一边喘,姥姥一边命令似的说:“羊……谁也……不准……卖……要……留着……当种……多养……供……大喜……上学……”

  母亲还想再说什么,父亲赶紧用胳膊肘碰碰母亲,母亲使劲咽了口唾沫,不吭声了。

  我被一泡尿憋醒了,发现微弱的晨光已从窗户的木格中挤进屋内,四面八方响着此起彼伏的鸡鸣声。折腾半宿的姥姥正在熟睡,时短时长的呼吸声犹如秋风中招摇的枯叶,让人但心随时会飘落大地,化成泥土。

  我正要悄悄爬下床,却见父亲从里屋蹑手蹑脚出来,小心翼翼把门拉开一道缝,闪身出去了。

  我一声不响穿好衣服,掂着脚尖摸到屋外。

  朦胧的晨曦中,父亲牵着老水羊和基本长成的那两只小羊,正要往院外走。

  我一下明白了,父亲这是要卖掉它们。老水羊和它的两个孩子,一旦被牵出院门,再也不会回来,要么流落其他人家,要么成为屠夫刀下亡魂。那时姥姥和我几个月的辛苦不但白白浪费,姥姥美好的愿望以及我幸福的快乐将像肥皂泡一般破灭……

  “大——”我呆立在晨风中,凄凄地喊了声父亲,泪水簌簌落下,怆然的声音仿佛被风吹得冰凉冰凉。

  父亲停住脚步,扭过头来愕然地望着我。老水羊和它两个孩子也站住了,一起扭头看我,圆圆的,黄褐色的眼睛如往常一样,宁静得像一潭清澈的水。

  我冲过去,一把抱住老水羊的脖子,头埋在它暖绒绒的绸缎似的皮毛中,压抑不住的抽泣起来……

【审核人:雨祺】

99Ai聊天   收藏   加好友   海报   93分享
点赞(0)
打赏
标签:

发布者资料

热门文章

短篇小说

查看更多短篇小说
    首页
    栏目
    搜索
    会员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