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明紧了紧藏青色的旧呢大衣，把半张脸埋进羊毛围巾里，呼出的白气在眼镜片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走进邮局，他站在柜台前摘下眼镜擦拭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他转过身，看见是一位穿着驼色大衣的女士，约莫六十出头的样子，正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包裹。她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眼角有几道细纹，却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的神采。
"您先请。"周志明侧身让出位置。
女士抬头微笑："谢谢，我不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清亮。
"寄给孩子的?"周志明指了指她手中的包裹问。
"给孙女的毛衣。"她却不在意，反而把包裹微微举起，"哈尔滨的冬天太冷，我担心商场买的毛衣不够暖和。"
"手很巧。"周志明看了看那细密匀称的针脚他由衷地赞叹道。
"打发时间罢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您呢?"
"给儿子寄几本书。"周志明拍了拍自己的包裹，"他总说工作忙，没时间回来看我，我就把老家的书一本本寄过去。"
"那很贴心。"女士微笑着说。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招呼下一位顾客，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周志明看着她认真填写地址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样闲聊了。自从老伴三年前去世后，他的生活就像这北方冬天的白昼，越来越短，越来越安静。
三天后，周志明在镇图书馆的历史区又遇见了她。她正伸手够最上层的一本书，周志明走过去帮她取了下来。
"《宋词鉴赏》?"他念出书名，"您喜欢诗词?"
"啊，是您。"她认出了他，眼睛一亮，"退休前我是语文老师，习惯了每天读点诗词。您呢?"
"物理。"周志明回答，"但我一直羡慕文科生那种...表达情感的能力。"
她笑了，眼角泛起细纹："科学不也是一种诗吗?宇宙的韵律，原子的舞蹈。"
周志明感到心脏轻轻一跳。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说话了。
"叫我林淑芬。"她突然伸出手。
"周志明。"他握住那只手，触感微凉而柔软。
接下来的几周，他们常在图书馆相遇。有时各自读书，有时交流几句。周志明发现林淑芬喜欢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老式的木格窗棂，在她翻动的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读书时会不自觉地抿着嘴唇，偶尔用指尖轻轻点着某个句子，仿佛在默默背诵。
一个特别冷的下午，周志明带了两杯热茶来图书馆。他把其中一杯放在林淑芬面前时，她惊讶地抬起头。
"菊花茶?"她揭开杯盖，热气氤氲中浮着几朵金黄的菊花。
"上次听您说嗓子不舒服。"周志明有些局促地推了推眼镜，"菊花润喉。"
林淑芬的眼睛湿润了："您记得。"
他们开始一起离开图书馆，慢慢走回家。林淑芬说起她去世的丈夫，车祸;周志明则谈起老伴缠绵病榻的最后时光。他们分享记忆中的痛苦与温暖，像交换珍贵的礼物。
"有时候我觉得，悲伤就像冰冻的江水。"林淑芬若有所思，"表面冻住了，底下还在流。"
周志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十二月初，小镇下了一场大雪。周志明在图书馆等了一整天，林淑芬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他开始担心，却又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他们之间的了解，仅限于那些阳光下的交谈和路上的散步。
一个下午，周志明冒着风雪来到林淑芬提到过的住址——一栋老旧的教师公寓。他在门前徘徊了十分钟才鼓起勇气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女子："您找谁?"
"林淑芬老师...她住这里吗?"
"我母亲感冒了。"女子警惕地看着他，"您是?"
"图书馆的朋友。"周志明感到一阵尴尬，"我...我只是想看看她是否需要帮助。"
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开了门："请进吧，外面冷。"
林淑芬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盖着毛毯，脸色苍白。看到周志明，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周志明急忙说，"我就是...就是来看看你。"
林淑芬的女儿——周志明知道她叫小雨——给他们倒了茶，然后借口去买菜离开了。房间里一时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
"你女儿很孝顺。"周志明说。
"她太紧张我了。"林淑芬微笑，"自从她父亲走后...对了，谢谢你来看我。"
"我带了点梨膏糖，对咳嗽好。"周志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还有...这个。"
那是一本薄薄的诗集，他特意去书店买的。
林淑芬接过书，指尖轻轻抚过封面："《当你老了》..."
"叶芝。"周志明点头，"你说过喜欢。"
林淑芬翻开第一页，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她看了内容，突然抬头望向周志明，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淑芬，"周志明深吸一口气，念出了纸条上的话，"'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林淑芬的眼泪落在书页上。周志明慌了："对不起，我太冒失了..."
"不。"她握住他的手，"我只是...没想到这个年纪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周志明感到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我本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他们迅速分开，但已经晚了。小雨站在门口，目光从母亲泛红的脸颊移到他们分开的手上，表情变得复杂。
"妈，"她放下购物袋，"您该吃药了。"
周志明起身告辞，林淑芬坚持让女儿送他。在楼道里，小雨突然开口："周叔叔，我妈妈很脆弱。"
周志明停下脚步："我知道。"
"她心脏不好，受不了刺激。"小雨咬着嘴唇，"爸爸走后，她花了三年才走出来。"
"我理解你的担心。"周志明温和地说，"但我向你保证，我的意图是纯洁的。"
小雨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她明天会去图书馆。"
周志明笑了："谢谢你。"
第二天，林淑芬如约出现在图书馆。她看起来好多了，脸颊恢复了血色。他们像往常一样读书，偶尔交谈，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下午离开时，林淑芬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
"给你的。"她有些羞涩地说。
周志明打开一看，是一条手织的深蓝色围巾，针脚细密，两端绣着小小的雪花图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