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我的道德水平提高了:我不再鬼鬼祟祟地偷看美女,公交车上,有少妇亮出白皙的小蛮腰,我也懒得瞟上一眼,只会在心里骂,这娘们,咋就这么爱显摆呢?有一次喝酒,我把自己的这点感受告诉朋友,朋友醉眼朦胧地盯了一会我,然后,不无悲哀长叹一声:你老了!
我居然老了,怎么可能呢?自我记事以来,我只知道我有过童年,有过少年,再然后,就中年了。四十岁那年,我还不无潇洒地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四十不惑》。这,过去才几天呀,我居然就老了——真叫人猝不及防。但镜子里的面容告诉我,我确实是老了:眼睛浑浊,皱纹深刻,下巴松弛,额头浮肿,头发也完全花白了,如果与宋襄公部队去打仗,可以属于“不擒”之辈了。过去读明人王廷相诗“不知明镜里,已作二毛人”,只觉得俏皮、好玩,但今天的我真正对镜相看时,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我不由点上一根烟,我感觉香烟在嘴角上微微地颤抖。
同时,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在内心回响:这辈子,我都干了些啥?我活得有意义吗?但连抽了两根烟,我终于知道,当我老了的时候,我居然是一事无成。这种打击让我郁郁寡欢,落寞了很久,一段时间以来,我不爱出门,不爱说话,连接别人的电话都有些烦躁,情绪居然掉入少年维特的境况。读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还是少年时代,维特对少女夏·绿蒂的相思深深感染了我,加之那时候还沾染了《红楼梦》,两本书囫囵吞枣地乱读一通,贾宝玉、林黛玉,还有维特,一同折磨着我,这几个人的忧愁和悲伤搅和得我的内心极为痛苦,我常常有自杀的念头。所以,如果要说这辈子最痛苦的时节,那就是我的少年时代——这痛苦都是歌德和曹雪芹赠给我的。现在,当我面对白发的时候,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所谓的痛苦。好在,我从书架上抽出古人的诗词,里面有很多感慨老去的诗,读着读着,心也稍稍放宽了一些。比如,宋人贺铸的《初见白发示内》:“安能屈指记封侯,西日东风见白头。信是色身非我有,若论身外更悠悠”。
所有的人都会老的。像贺铸,早已经死去都一千多年了,当年的他,面对白发,也身心憔悴,甚至怀疑自己的肉身是否真实?想想灵魂之类的东西,也不由生发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伤了。而我,本来就是一个大千世界里的一只蝼蚁,浑浑噩噩半辈子,大街上行走一天,连一个打招呼的人也没有,口袋里也经常空空如也,偶尔坐一回酒席,也只好“下壁厢坐了”。但再仔细想想,世界大了,不知有多少人自出生以来,活得根本不如我,有的人,刚出生不久就死去了,根本连我这样自责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这会还能在电脑上敲打这些文字,我又有些沾沾自喜了。
好在,过去的人对于“衰老”和“死亡”已经有很多的阐释,并且说得都很好,比如李商隐,他的“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就是一种很好的境界。黄昏了,忙了一天,很累,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但人是孤独的,自己有一肚子话想说,但谁听呢?说了,谁又能听懂呢?尤其,“我”就是“我”,又何必说与别人听呢?于是,在无奈与凄凉的情绪中,坐一辆车,摇摇晃晃地来到一座荒凉的原野之上,原野宽阔而又安静,马停住了,与车子一起凝固在随意的空间里面,诗人一个人默默地漫步在原野上,最后,在山梁的边上站住了。脚下,是宽阔的田野、朦胧的村庄,远方是一道一道的山峦,山峦的怀抱里,揣着一枚鲜红的夕阳。而诗人自己,变得安静、沉着,只静静地望着远山,还有夕阳,陷入无限的沉思:那远处的夕阳,不就是诗人自己吗?曾经,这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血红而又鲜亮,充满着迷人的朝气,热烈地照耀着大地,田野里,河水粼粼,鱼儿穿梭,河岸上,青草碧绿,红花灿烂,桦树们将身子笔直地挺上天空。这些花呀、草呀,还有大树,身上都涂满金色的阳光。正午了,太阳的光更加炽烈,似乎要将全部的生命洒向大地,从而使天空,大地,河流,树木像一场宏达的交响乐,在轰轰烈烈地演奏,宇宙间激荡着生命的活力。但是,这会的太阳已经苍老、虚弱,变得安静而又无可奈何了。
诗人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好在,李商隐是站在一个高大的古原边上,他对于眼前的景象,是俯视的,对远处的夕阳,也是平视的,这就很好。忘了是哪一个哲学家说过,人到了晚年,最好是站在哲学或者神学的高度看待人生,会更清晰一些。我想,这会站在古原边上的李商隐,一定会发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的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因为,他看到的夕阳,快要落山了,就像自己的生命,也要回归到自己到来的原点了,他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地发问,我活了这几十年,意义何在?
估计,这会的李商隐没有答案,可以说,对于这个问题,古今中外的人都不会有准确的答案,至少,不会有一个标准的答案,估计,在将来,也不会有人说得清。但是,人们都试图去靠近这个主题,想对事情讨一个说法,但这事情,是说不清的。我认为,如果人类将这事完全说清楚了,那么,人类也就没有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了——人类只有自己毁灭自己才行。好在,这段时间我阅读的叔本华《人生的智慧》一书,给了我很多的启迪和安慰。叔本华说:“当一个人明白生命如此短瞬即逝时,说明他已经很老了,或者,他已经活得很久了。”我估计,李商隐站在古原的边上,发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叹时,就是感受到了生命如朝露一般的迅速和脆弱,从而会潸然泪下。叔本华还说,人在年轻时代,总是充满着幻想和希望,人生的方向也有无数的可能性,所以,也会感受到时间极其漫长,并充满诗意,即使遭遇不好,生活不幸,也只会埋怨自己命运不幸,没有碰到幸福和快乐而已,他们只会把原因归结于客观世界的捣乱,而不会从生命的本质上去理性看待问题,但人到了老年,一定会知道,诗意“仅仅是一个幻想,于是他乐于安于现状,只享受当下的安宁。”想想我自己,确实如此。我在年轻时,对未来充满着无限的假设,有时想仗剑天涯,有时想诗酒天下,有时想花前月下,但到了现在,我只对做饭很感兴趣,尤其是给孙女做饭,从买菜、洗菜到炒菜,每一个细节都精益求精,直到将饭抬到桌子上,还要眼巴巴地看着孙女吃饭,女儿常常对我有意见,说,我小时候,你有过这样的溺爱吗?我想了想,女儿小时候,我从来没有这样过,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年轻人,而现在,我确实老了,我在做着一个老人该做的事情。
叔本华还说,“从年轻人的角度看,生命的旅途似乎延伸至无限的未来,而从老年人的角度看,生命仅是短暂的一瞬而已。”这话说得太对了,我想,站在古原边的李商隐,一定会将半生的经历,像过电影一样在内心翻腾一遍,但一切已经过去了,并且再也回不来了,自己的生命,就像眼前的夕阳,将会被山峦吞没,最后天边上只剩下无尽的黑暗。这,确实是让人惊心动魄的一个景象,让人伤心,尤其是想起过去所有的日子,也就那么回事,好像刚刚发生的一样。好在,人到了老年,会看到世界的真相,不再像少年时代一样沉浸在“诗”幻象中,从而可以真实而又坦诚地面对这个世界了,叔本华说,一个人看到的人生,就像看到的刺绣,前半生看到的是画面的正面,后半生看到的是画面的反面。他的意思是说,人的前半辈子,只关注刺绣正面的花纹和图案,而到了后半生,就注重于刺绣背面的针脚和手法了。前者是表象,后者是实质。显然,前者充满着美和诗意,而后者只有被动和无奈了。但是,叔本华告诉我们,“人的后半生与前半生相比,颇似一个乐章的第二部分,高潮过后,渐趋和缓,给人一种愉悦感。”我想,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愉悦”的,我已经有两三年不与朋友们游玩了,我常常是一个人坐在家里,泡一杯茶,捧一本书,或者抱住手机,一个人静静地打发时间,我觉得我这样的生活就很好。
这里,我还想起了王国维先生,他也是一个对我影响极大的人。他把一个人的人生分成三个阶段,并且用类比或者比喻的手法进行了描述,第一阶段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在第二阶段,则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而到了老年或者真正懂事时候,就彻悟了,应该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年轻时,读王国维,我对他的比喻似懂非懂,但到了这把年纪,我似乎理解这位凸嘴龅牙的大学者了。是啊,人的一生都是苦难的,就如叔本华所说,只能在“无聊”和“痛苦”之间摇摆,但是,在每一个阶段,总有每一个阶段的味道。少年时,总是充满梦想和期望,撑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在人世间穿梭,还要强作怨妇的样子登上高楼,望望梦幻中的人生路,至于结果,就是伤痛和抱怨。而到了中年,努力了,坎坷了,也坚持了,但收获无非也就是“憔悴”,只有老了,才会真正得到欣喜,原来,我那梦中的情人,这个“小妖精”就在身边,也许,她就在我们自己内心深处,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当年那些“独上高楼”“为伊憔悴”的表演,都是那么的矫情和虚伪,甚至令人害羞。王国维的这般解说,基本与叔本华的意见相同,有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的奇妙之处。好在,我到了花甲之年,当贾宝玉和维特的痛苦再次袭击我的时候,能读懂二位先生,也是一种幸福,一种救赎。这里,我觉得刘禹锡的两句诗就很能安慰自己:“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韵老见示》)。
扯远了,还是回到李商隐看夕阳的场景中来。他独立高原,举头远望的情景,历史上被大大小小的画家描绘在画卷中,成为中国画的经典题材,比如现代画家石鲁那幅画伟人在黄河岸边双手叉腰、高瞻远瞩的形象,应该是受李商隐形象的启示。当然,中国画中还有很多林下隐士勾腰弯背、喝茶斗棋的形象,意思也是表达安静、豁达,与世无争的道家趣味的,但王维先生用十个字就说清楚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啊,人到了晚年,就安静下来,远离社会,与山水对话,与自己的心灵对话,这才是最好的生活。而站在高原边上的李商隐,他还没有王维这样理性的思考和行动,他只是被眼前的景象感染着、震撼着,最后,他吟出了这样简单的十个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十个字已经够了,包含着感伤、无奈、思索、总结、回忆、展望、怜悯、痛惜、庆幸、解脱等等各种各样的味道。这,也就是所谓人生的味道。
我小的时候,也看过一回夕阳,那是七八岁,还是十来岁的时候,具体时间记不清了。有一天,我独自坐在山坡上,面前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村子,远处,也是一个村子,再远处,是一圈又一圈的山峦,山峦一圈连着一圈,与天空相连。在山峦和天空的交界处,泊着一轮夕阳。这夕阳,昏黄、虚弱,尽量地吐着金黄的颜色,把我面前的村庄、山峦,还有天空也染得一片金黄。这情景,给我无比巨大的震撼,我的心里像开水一样滚烫。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从没有走出过出生的小山村,我特别向往外面的世界,但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长得什么样。我想象在夕阳后面山峦下面,一定存在着一个全新的世界,并且非常美好。于是,我的头脑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宫殿、楼房、街道,崭新的瓦房,柳树,还有小河,若有若无的、彩色的----应该是金色的烟,还是雾弥漫在这样的景物中,整个画面安静、祥和,而又神秘。同时,在这样的画面中,有一些人在走来走去,他们都穿着干净而又鲜艳的衣服,在微笑、聊天,或者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做沉思状。尤其,我看见一个男孩蹲在大门口,端着一只碗,在安安静静地吃饭,碗里是鲜亮的肉块,在他的不远处,有两个小女孩在跳皮筋。我认真地看着男孩,发现那就是我。
我被这个幻想的情景迷住了,我像是在做梦,但一切似乎又是真实的。我哭了,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发呆,直到满天闪亮着星星我才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家。多年来,夕阳下的这个幻景纠缠了我半辈子,我后来怀疑,小的时候,我一直被封闭在一个小山村里,压抑太久了,所以幻想外面的世界。但为什么在夕阳下才这样梦幻呢?尤其是一个孩子?可能,我与李商隐一样,是一个“诗性”的人,两个“诗性”的人,面对夕阳,现代的一个少年,看到的是希望,而唐代的那个人,他当时已经老了,看到的是哀愁与失落。
但今天敲打这篇文字的我,知道了一个事实,我与李商隐一样,也已经老了,面对李商隐笔下的夕阳,也不由生发苏轼一样的感慨:“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好在,我能写出这篇文字,说明我还是清醒的,没有活成乱七八糟的样子。昨天去超市买菜,超市在做活动,有二三十个老头老太太疯抢一元钱二斤的面粉,五毛钱三斤的洋芋,老人们就像斗牛场上的公牛,表演着一场武打片的镜头,抢到手的人兴奋地在收银台前面排队,像凯旋的士兵,接受欢迎和检阅。见此情景,我感觉好笑,并且生气:国家如果发生战争,最好将这些人送上战场,一定会取得胜利。但紧接着,我悲哀了,这些人也是人,也有童年、少年、青年的时光,他们曾经也花前月下,也风流倜傥,一旦老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尤其,我想到了自己,再过一些时间,我会不会也加入他们的队伍呢?
对于这样的疑问,我面红耳赤、心惊肉跳,我站在超市的大厅里思考了好长时间,然后告诫自己:老了,就面对现实,心态首先要好,不悲观,不哀叹,闲时看看书、写写字,如果身体还允许,可以假装旅游的样子,出去走一走。这样,大约就是一个高贵的、有尊严的老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