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爷爷的梦想

作者:殷国然   发表于:
浏览:0次    字数:5751  手机原创
级别:文学童生   总稿:5篇, 月稿:0

  爷爷去世那天,正是枣花盛开的季节。院中,爷爷亲手栽种的那棵枣树茁壮挺拔,枝繁叶茂,繁星般密密麻麻的花儿,仰着黄绿色嫩嫩的小脸,层层叠叠簇拥在枝头,风吹来,枝叶摇摆,仿佛一树轻盈的绿雾袅袅飘动。

  清甜的花香弥漫着小院。六岁的我倚靠在树干上,懵懂的瞳仁里映着满院晃动的人影,仿佛他们在上演一场精彩大戏。有枣花簌簌落在我的头上,衣服上。

  母亲从屋内走出来,手里拿的一顶孝帽,雪一样白,和母亲同样一身孝衣的雪白,相互辉映。刚刚,我还听到母亲缺乏水份的哭声。母亲站到我身边,给我戴上孝帽。我近距离看着母亲的脸。柔和的阳光落在这张年轻的脸上,如枣花一样闪着脂的光泽。

  我一把扯下孝帽,扔到地上。

  母亲脸色一寒,大声训斥我:不戴孝帽咋行!你爷爷死了!

  我爷爷没死!我爷爷没死!我倔强的和母亲顶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下来,心里有个声音炮竹炸裂般响着:爷爷就在这儿呢!爷爷就在这儿呢!

  好长一会儿,满院晃动的人影静止在那里,异样的眼光纷纷看向我。悄悄的议论声犹如风掀树叶“沙沙”响:这孩子!真不懂事!

  喜头,吃焦花生喽!隐隐约约,好像有爷爷熟系的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抬起迷濛的泪眼,似乎看到斑驳陆离的光影间,爷爷那瘦小,干枯,布满风霜皱纹的脸时隐时现。

  爷爷——我冲着蓝得近乎虚幻的天空,大声哭喊起来……

  1

  听父亲讲,年轻时的爷爷,打得一手好锅盔。爷爷仗着这个好手艺,在我们这个小集市上开了一家小饭店。小集市背后是条大河,河床宽阔,河水波涌浪翻,滚滚东去。那时,河面上东来西往的货船像流水一样昼夜不停,对岸又是开埠一千余年的麦香古镇 。货船到此,总会卸货周转,船上人员上岸购物休息,一来二去,使得古镇异常繁荣富庶。也是沾了紧傍古镇的光,小集市也修了码头,开了货栈、旅馆、饭店,分流出古镇一小部分热闹和财富。

  起初,爷爷的饭店在十几家大大小小饭店中像苍蝇一样毫不起眼。爷爷的饭店只提供锅盔、稀饭、面条简单三样,客户专门针对给船拉纤的纤夫,码头卸货的苦力。下力气干活的这群人活累饭量大,进馆子吃饭就图一个饱,味道什么的无所谓。爷爷在保证饭品量足实惠下,口感、火候也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稀饭米粒饱满,豆香醇厚;面条根根筋道,汤菜鲜亮;尤其锅盔,外焦里嫩,香气浓郁,滋味绵长。一旦入口,那焦香、面香、料香充分融合的奇妙口感,立即紧紧抓住人的味蕾,纠缠在人的口腔,叫人回味无穷,欲罢不能。

  吃过爷爷做的锅盔,再去吃别人家的,寡淡无味,像喝白开水。再来,只去爷爷饭店,别家再也不去。爷爷的饭店渐渐客户盈门。饭虽然简单利润薄,但下苦力的人多,沙子多了堆成山,小溪多了汇成海,几年过来,爷爷的饭店扩大数倍,旅店,榨油坊相继开业,爷爷成了小集市上头一号的富户。

  父亲说,爷爷那时候的梦想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

  2

  爷爷筹备了2000块大洋,准备到麦香镇上扩大他的商业版图。

  父亲说,按当时的购买力,爷爷如果拿这笔钱置买土地的话,解放前我家就妥妥的是再也不愁吃喝的地主老财了 。

  不知是太过张扬,还是遭人嫉恨,这件事有人偷偷向盘踞在我们当地的土匪头子刘大麻子告了密。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刘大麻子带着他手下十多号人,十几杆枪,闯进我家。

  刘大麻子阴沉着他那张狰狞的麻脸,端着张开机头的盒子炮抵住爷爷胸膛,一步步把爷爷逼到墙角,恶狠狠地问:“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爷爷瞪着血红的双眼,腮帮上的肌肉急剧颤抖,双手握得关节“嘎巴”作响。

  正要拼死抵抗,另外的土匪已把奶奶五花大绑起来,有一个土匪一手勒着幼小父亲的脖子,一手攥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幼小的父亲挣扎着,哭喊着:“大(爹),妈……”

  爷爷眼中的血红慢慢褪尽,上扬的嘴角弯下来,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紧握的拳头松弛了,最后无力的垂下……

  3

  爷爷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奶奶一边为他请医问药,一边柔声安慰:“钱是拿命挣的,现在又还给了命,你想开点,只当咱命中没有这笔钱。只要有命在,还拍以后挣不来钱吗?”

  “这个吊社会,真他妈的操蛋!”也许奶奶的安慰化解了爷爷心中的愤恨,也许是爷爷自己想通了,他咬牙切齿的骂完,一骨碌翻身下了床。要吃要喝,然后一头扎进生意中去……

  日出日落,寒来暑往,爷爷和奶奶像一对拼命的耕牛,尽力挤着自己的血和汗,赚取每一分微薄的希望。一千多个日夜后,他们终于又攒够在镇上开店的资本。

  这一次,他们显得格外小心,从不在外人面前提钱字,无论与任何人说话都低眉顺眼,衣服总是穿得普普通通,吃食总是将就,他们害怕若有闪失,梦想再次像虚幻的肥皂泡般破灭,无常的世道,已经累到极限的身体,不可能再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爷爷托我家住在镇上的一个最信得过的亲戚,帮忙偷偷打听铺面出租转让的消息。没过多久,那位亲戚偷偷过河来,告诉爷爷找铺面的事情有眉目了,那家店主发了财,准备去城里发展,转让费和租金也都与爷爷原先设想的不相上下,爷爷可以先过去看看,如果满意,再签订转让契约不迟。还说那家店主人厚道,人家说如果不能一次拿出全部钱款,可以先交一部分定金,余款一个月后再付也行,但前提是钱款未付清之前,不能开店营业。

  爷爷想想手里的钱一次付清根本不是问题,就毫不犹豫答复亲戚说,明天过河去看看,如果满意,当场签约付款。

  送走亲戚,想到多年的愿望马上就要变成现实,

  爷爷和奶奶都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兴奋。奶奶下厨炒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和爷爷好好庆贺了一番。吃过饭,奶奶正收拾碗筷,爷爷的发小,比爷爷免了一辈的殷三上门来了,手里提着贵重的礼物。

  爷爷见到殷三,当即一愣,疑惑地问:“三,你不是在船上帮工吗?咋有时间回来了?”

  殷三笑着回答:“想叔你和婶子了,特意回来看看你们。”

  爷爷也笑了,说:“三,别拐弯抹角了,有啥事就说吧。”

  殷三脸上一红,尴尬地咧咧嘴,吭哧半天,才说:“叔,我想找你借点钱。”说完,不等爷爷回答,紧接着一口气把他借钱的原因和盘托出。

  原来,殷三在船上帮工数年,亲眼目睹使船跑运输赚钱又多又快,不由动了心,也想购置一条船,自个做船主,这时恰好他帮工的船主要处理一条船,船的品相和价格又非常合适,他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决定立即买下,可是手头钱不宽裕,思来想去,认为能帮他的,只有爷爷,所以就来拜访了。

  爷爷和奶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为难情绪。

  殷三常年在外面走动,极其善于察言观色,爷爷和奶奶都是忠厚的人,不善于伪装,不经意流露的为难情绪,已被他看出端倪。

  殷三“扑通”跪倒爷爷奶奶面前,举起左手,一字一句地说:“叔,婶,我殷三今天借您二老的钱,如果不在一个月内连本带利还清,叫我断子绝孙,掉河里淹死!”

  爷爷见发小这么低三下四的求自己,再加上喝了几杯酒,脑子一下乱了。他双手扶起殷三,问:“借多少?”

  “1500大洋!”殷三急忙回答,语气已有掩饰不住的颤抖。

  1500?爷爷挠挠头,暗自琢磨了一下,如果借给殷三这笔钱,剩下的刚好能够押金,只是他一定要保证一个月后把钱还回来,不然接手铺子的事可就黄了。想到这,爷爷有点犹疑了,不置可否的问殷三:“三,你能保证一个月后准时还钱吗?这笔钱我也急着用。”

  “叔,您要不放心,我这就用我的血给你立个字据。”说完,不等爷爷反应过来,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然后给爷爷要了一张纸,蘸着鲜红的热血,写下保证一个月后归还的字据。

  4

  沉沉的暮色眼看要吞没西南天空最后一抹淡红的残霞,倦鸟开始归林,一群黑蝙蝠悄无声息的在河边与树林间低低地穿梭飞行。

  火烧眉毛的爷爷在码头上转来转去。他在等殷三。这已经是他今天第十次来码头等人了。明天就是结清接手铺面余款的最后期限了。按照先前签订的交接契约,如果爷爷不能准时付款,另一方有权认定爷爷已主动放弃接手铺面的打算,契约不但不复存在,以前交的押金也一分不退。

  七天前,爷爷已让殷三的家人给他捎信,说明事情的重要性与紧迫性。殷三倒也爽快,也让家人带信给爷爷,说他今天一定亲自驾船到家,借的钱一分不少全部奉还。

  就在爷爷急得满头大汗,望眼欲穿的时候,殷三驾驶着他新买的货船,姗姗靠了岸。

  看到殷三从驾驶舱探出脑袋,爷爷抹一把满脑门的汗,虚脱似地长出一口气。

  殷三不紧不慢地走下从船上搭到岸边的木翘板,爷爷急不可待的迎上去,笑着说:“三,你可回来了,都快把我急死了。”

  没想到殷三面无表情,不冷不热地说:“按照字据写的还钱时间,我现在回来的正好。”

  爷爷听出殷三话里的意思,那是借钱给他的时候没有表现出慷慨,慢怠了他,他心里有气。

  可是事情紧迫,已顾不上多作解释,爷爷脸色窘了一下,尴尬地笑笑,附和着点头:“那是,那是。”

  殷三冷漠傲慢的态度,其实让爷爷彻底把悬着的一颗心放进了肚里,他表现这么硬气,肯定带回来了应还的借款。果然,屋中油灯下,殷三气定神闲的打开了他带回来的沉甸甸的钱袋。可是,等他慢吞吞掏出钱的一刹那,爷爷一下愣住了。

  5

  借出去的一包包红油纸包裹的现大洋,换成了眼前一沓沓崭新的纸币。爷爷认得,这是市面上流行不久的金圆券。

  “三,这……这不合适吧?我借给你的可是大洋啊!”爷爷说话有些啃啃巴巴。

  “咋不合适?”殷三顿时瞪起眼睛,气咻咻地说,“金圆券不也是钱吗?不也一样买东西办事吗?市面上三倍兑换,我按五倍的算法还你钱,另外再多给你500块钱利息,满对得起你了吧?”

  大洋兑换金圆券,到底怎么个换法,爷爷不知道,市面混乱,到处都在打仗,乡下人谁也说不清楚。

  爷爷低下头,沉默着不说话。

  殷三似乎更来气了:“我的好叔叔啊,咱俩一起光屁股长大,难道我还会骗你吗?如果骗了你,以后我还回咱村不回了?还回家不回了?”末了,殷三又加一句:“这样吧,明天你拿去用,如果人家不要,你还拿回来还我,我再给你换成大洋。”

  最后这句话彻底打消了爷爷的顾虑,也是相信了这句话,爷爷把自己推进了火坑,以致后来漫长的日子里一直都懊悔不迭。

  当爷爷当着铺面主人的面,从钱袋里掏出第一沓金圆券时,铺面主人立即按住了爷爷的手:“老殷,你别再掏了,这金圆券我一毛钱不要,我只要现大洋。”

  爷爷懵了:“这不一样是钱吗?”

  那人冷笑一声,说:“老殷,你可真会玩!想蒙我可是连门都没有!这几年我在省城县城间常来常往,什么事情我不知道!这金圆券如今连擦屁股纸都不如,你还拿它当宝呢!”

  冷汗顺着爷爷变得苍白的脸淌下来,爷爷嘴唇哆嗦着说:“我……我真不知道咋回事,这钱……这钱是昨晚……昨晚俺村里的人刚还我的……”

  那人不屑地笑笑,摇摇头,提醒爷爷:“老殷啊,你太老实了!你被人家骗了,赶紧找他去吧!”

  爷爷发疯似地跑回村,跑到殷三家里找人。殷三家两间破茅屋的门大敞着,屋内不但连个人影没有,被褥、粮食这些值点钱的东西也一样不剩,只有几件粗笨家具摆在那。邻居告诉爷爷,殷三一家连夜坐船走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殷三,你这个狗日的王八蛋……”爷爷长嚎一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6

  爷爷病倒了。奶奶气得连吐几口鲜血,晕倒在地,从此落下咳血的病根,一直到死。

  等村里人再见到爷爷走出屋,在村巷饭店间走动时,已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爷爷这次病得很厉害,几乎瘦脱了相。曾经黑亮的头发全白了,乱蓬蓬的,像一堆破棉絮堆在头上,颧骨高高凸起,双颊深深凹下去,双眼又圆又大,眼神迟钝、呆滞,往日意气风发的神采荡然无存。

  熟悉的人看到爷爷这副落魄的惨状,仿佛看到一棵生机蓬勃的大树被飓风刮到一样,惋惜不已,都摇着头,哀伤地说:“老殷完了,这辈子再也爬不起来了……”

  失魂落魄的爷爷,尽管脚步缓慢,沉默寡言,仍然进进出出,把自己的饭店、旅店、榨油坊料理得井井有条。人们看明白了,爷爷这是在憋着一口气,只要有这口气在,爷爷永远不会倒下。

  爷爷心中,确实还残留着一线希望。可是时局,再没给他提供展现梦想的舞台。父亲说,不久就全国解放了,然后开始公私合营。爷爷获取一笔补偿后,饭店、旅店、榨油坊都变成了国营,人被安排进按月拿工资的公社食堂,烙他最拿手的锅盔。

  散漫惯了的爷爷,被规章制度约束着,一下像自由跑动的猫咪被关进了笼子,很不适应,天长日久,心中不免就生出些牢骚,有时压抑不住就找人倾诉。俗话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牢骚话慢慢传到领导耳朵里,就变了味,变成立场问题。

  爷爷被打成了“右派”,取消公职待遇,狼狈回了家。回家后的爷爷扛起铁锨、锄头,在生产队混工分。耍了大半辈子勺柄的手,耍不动沉重的农具,农活干得一塌糊涂。屡屡跟不上趟的爷爷在生产队很不受待见,遭受白眼、奚落、嘲讽成了家常便饭。窝窝囊囊的爷爷挣不够工分,也就分不到足够多的粮食,一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

  悲戚的境况直到父亲长成壮劳力,才算稍微好转。可是这时,爷爷已年过古稀,走到人生的暮年。

  在我懵懂的记忆里,年老的爷爷已无力参加地里的劳动。但他没像其他老人那样,每天无所事事,倚着墙根晒太阳,而是用一根长扁担,两头挂着盛有焦花生、瓜子、水果糖的竹篮,战战巍巍挑到小集市上叫卖。早出晚归,谁也不知道爷爷能挣多少钱,但那些令人馋掉牙的零食却让我的童年活色生香。

  每当爷爷踏着薄暮归来,还未进院门。就远远的喊:“喜头,吃焦花生喽——”

  我拍着一双小手,用稚嫩的童音甜甜地喊着“爷爷——”,像只刚出窝的雏燕,飞快地迎上去,拽住他的衣角。爷爷喜孜孜的,赶紧抓起花生、瓜子、糖块,一古脑塞满我小小的衣兜。

  然后放下担子,趁母亲还未做好晚饭的间隙,给母亲打声招呼“我出去走走”,就牵住我的小手,一老一小往村后河堤方向走去。走到河边,爷爷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着,静静听河风萦绕,看河水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哗哗向东流逝……我依偎在爷爷身旁,也像爷爷那样不说话,静静地仰着小脸,看浓重的暮色把那张苍老的,饱经沧桑的脸庞渐渐隐没……

  许多年后,我总会时不时想起这个片断,想知道当时落寞的爷爷默默凝望陪他一生的大河时思考着什么。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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