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有个小店乡,乡的境内有一湖,名叫骆马湖。湖边有一村,叫湖畔村。这块地方,活该水土好,庄稼虽然收得欠缺,生养的女儿却极水灵,极聪慧呢。在村东头不远处,坐落着我们四连,我们这些兵们,每天喊番号声都特别的洪亮,传到村里充满着阳刚之气,在村头悠悠回荡,经久不息,也能撩动姑娘。这里是老区,战争年代演绎了不少军爱民,民拥军,军民一心打敌人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尔后,军民鱼水情深像小溪流水源源流长且清纯得带有甜意。所以,军营里一茬一茬兵们,村里一茬一茬年轻女子们共同续演着一幕幕至诚至亲的故事来,让人回味时心酸眼热的。
湖畔村有个不好的习俗,就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村里只作兴男娃子们读些书,女娃子读书的就稀少巴巴,“姑娘是人家的人嘛”!有那么一年,村里王姓家有位姑娘,叫月满,村里人管他叫满儿。满儿就是满儿,与旁人不同。
满儿十七岁上,发育得颇好,从头到脚透着一团精光神气,欢得似风里的旗子。她的父母也算是开明人,竟也就破了村里“女子不读书”的不成文的规矩,让满儿上学读书,满儿争气一气读到了高中。高考那年,因考分差了一截子,回到家里。家里上头有哥有嫂,地里的挖掘耕种用不着她干;下头有弟有妹,屋里的饭菜涮洗争不及她忙。她整天是看书织衣的。时光像指缝里的沙子慢慢地滑动着,村里人不免有各种说法传出,有人在夸讲:“满儿是俺村女孩中的一颗星,人长得模样儿好,听讲还在复习参加高考呢!将来也就看她出人头地了”。也有人说:“唉,一个女儿家,三从四德不讲,尽想那不着边际的事”。也有做父母的眼红,有一些女子们嫉妒,说出些不恭不敬的话来。满儿父母犯了难,逢年过节有人送点心来,便提了棒槌吓满儿。满儿气得呜呜地哭。从此脾性儿变了,很少出门,坐在娘的梳妆台前看书,织线衣。村里年轻人在窗外看着,恨不能变个蚊虫进去撩情。
满儿能织线衣,那些家有年轻人的,年轻人总爱叨咕着自己的娘,拿着线儿找满儿。要是得到满儿给织的线衣,心里就会被一种异样的温情包裹着,跳个不停,也会永远地把一肚子理不清的喜悦留在晚上,睡在床上的时候再细细地去海想。这么一来,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坐不住,发疯似的,开口闭口说着满儿,好象一碗饭里,不调油盐酱醋,便寡淡无味。也有人气恨恨地说:“满儿有什么好的,谁稀罕”!有人说,这是吃不着葡萄便说葡萄酸呢!
这是到了一九八三年,全国开展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月活动,部队当然也不能落后。我们四连按照上级安排,和驻地村开展军民共建精神文明月活动。军民共建什么呢?经过连首长和村干部们的商量,就在村里办姑娘夜校,帮助姑娘们识文断字脱盲。部队和村干部达成共识,说干就干,这天,村里大喇叭咂子就喊开了:要在村里开展扫盲活动。接着,我们连就派三名文化高的战士,到村里开始调研,开座谈会,挨家挨户作宣传,动员姑娘们来上夜校啊。这是个新鲜事,姑娘们开始半信半疑。村长话了:“这是我和连首长们共同亲自研究决定的,那还能是哄你们不成”?是啊,村长讲话还能有假么!于是,姑娘们都争着要上夜校,一来确实想识几个字,摘了文盲这个难听死的帽子;二来到夜校也能解解闷。湖边小村,穷乡僻壤,晚上孤静得令人发慌。当然,这些心思是不能说出口的。经过部队上和村干部一合计,夜校的地址选在村部。村干部还同部队一起做工作,共动员了四十多名姑娘上夜校。部队上派了三名文化好的兵当夜校教员,一位叫章晓兵,一位叫安庆生,还有一位叫祖木根。三月,夜校正式挂了牌上起了课。谁知一个人与一个事件联系上后,会演上了一幕让人刻骨铭心的悲剧。这到底是咋回事哩,让我慢慢地跟你讲呵。
话说满儿,她哪有闲心管那什么夜校不夜校的事。再说办扫盲班,就更不关自己的事。谁知事儿往往是你不关注,不等于别人就不关注你呀!直到有一天,连长带着那位叫安庆生的兵找到了村长说:我们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晓兵和木根就要确定退伍了,一时找不出文化高的兵来当教员,一个安庆生忙不过来呀。你村子里还有一女高中生哩,请她当夜校代门课兼班主任,这叫军民合办夜校。女高中生当班主任,乡里乡亲的,又都是姑娘们,知心知底儿,好管理嘛!村长听了在理,就陪着连长还有安庆生找到满儿爹娘,又找满儿自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理讲了一箩筐,好歹说服了满儿和满儿爹娘,满儿也就成了姑娘夜校的班主任。因为部队这一边是兵教员安庆生牵头,满儿和安庆生也就经常为教学和夜校管理问题磋商。安庆生也时常把满儿家当“办公”地点,研究一些问题,这么一来二往,日子一长,村里的年轻人就对满儿娘说:“你怎么不拿棒槌打呢?你不怕那兵拐了你女儿吗”?满儿娘说:“凭人家是兵,我就放心”!安庆生从此在满儿家出出进进,也就自自然然,大模大样。惹得村上年轻人都在心里骂:“瞧那模样,不当兵不跟俺一样,凭么那么神气活现地在人家里,真像上门女婿一样的”。
办姑娘夜校刚开始的规定是:每周一、三、五晚上上课,二、四、六晚上为作业和自修时间。上课时,兵教员安庆生要去夜校,自修时间可去可不去,主要请满儿代管。后来,安庆生同满儿熟悉后,几乎每晚都要去夜校,且去夜校前必定先经满儿家过。满儿也慢慢觉着这个兵教员文化不错,人也不坏,说话办事挺像那么一回事,平添了几份信任,有的话也就对兵教员安庆生说了:如,说想继续参加高考,要力争成为村里由史以来第一位女大学生,报效国家等等。安庆生说:“妹子,有什么困难你就说,我能帮上忙的绝无二话”。满儿被安庆生这样的热肚热肠感动着,无限信任着他。安庆生也谈自己的理想,也常常不知从哪弄些高考复习资料给满儿。再后来,安庆生有时白天有空也要借故到村里,说是去夜校,实际上是去满儿家。满儿也知道,兵教员安庆生也在做准备考军校哩!安庆生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从何时起觉得不见满儿,心里像缺点什么。因此,每每路过满儿窗前时,就偷一眼看那屋里面。没有见到满儿,走过去,又折回来,又偷一眼看那窗户里面。满儿这时也没了干其它活的心思,如织线衣呀,更没心思去陪那烂眼的娘,常常抱了书本就坐在屋里或是屋后的椿树底下。村里年轻人也有事没事绕着满儿家屋走过来走过去,当看到满儿时就问:“满儿,看书哩!”满儿看了说“嗯┄┄”年轻人又问:“满儿,看什么书,这么认真”!“语文复习大纲”。“要考大学呀”?“碰碰呗”。“有那个兵帮你,还怕考不上么”!满儿每听到此,都不屑言语,知道这些人无聊。村里年轻人要是遇到兵教员安庆生也在满儿屋边走动时,便表现出很不友好,甚至愤愤地挖苦兵两句。
满儿见到兵教员安庆生时,心情就不一样,偶尔一声庆生哥喊得安庆生心里头酥酥的,温柔柔的。
满儿娘有时提着棒槌逼问满儿:“部队上有规定,兵是不能在当地谈姑娘的,那是要毁人前程的”。满儿总是冲着娘:“娘,你都想歪到哪啦”!
其实,满儿娘提醒满儿不是没有道理儿,这些日子来,村里人说的也多,风声很不好,都说兵教员安庆生与满儿挂上了。满儿听了更是气恼,也愈加发奋,要走出这要命的村子。
满儿果然刻苦,那年考大学,竟神使鬼差般地考中了,录取在安徽省某大学。满儿接到录取通知书时,自然是兴奋不已,同时也想到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兵教员安庆生了。因为忙于复习,迎接高考,好长一段时间,满儿索性把自己关到母校,连家也很少回去一趟,自然也就管不着夜校的事,当然也没有时间和安庆生有联系了。当满儿高兴地到夜校时,姑娘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兵教员也换成了两个不认识的战士。满儿打听到安庆生的连队,有人窃窃地笑,不说话,也有人偶尔漏一句:“找安庆生啦,上他老家去找吧”!“为啥”?“谁知道,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哟┄┄”。满儿一时摸不着头脑,心里也一阵酸溜溜地,“这到底为啥哩”!
满儿上了大学,满儿的父母也不太操心满儿婚事了,哥嫂说:“就是的,俺满儿上了大学,成了国家的人,要找对象,那必定是国家干部才中”。父母说:“俺祖祖辈辈农村人,也别尽想攀高枝,随丫头自个去”。每到寒暑两个假,满儿要回家时,整天听到的话题都是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气得满儿后来好几个假期都没有回村,留在当地打工。
一转眼,满儿大学毕了业,被分配在安徽省城工作。从此,村里的一帮年轻人倒是无望地安静下来了,自知没有指望,有的结了婚生了子,有的到外地漂着,也有的又为满儿操心挂肚:“一个女儿家,大学毕业分配在外省工作,这一辈子还能回几趟家么”。也有人说:“满儿这会儿是土地爷放屁—---神气了,估摸着早在同学中对上象了,人家结婚,不是“五一”,就是“国庆”,哪像俺村里人,不是农历某月初六就是某月初八,俗。满儿父母哥嫂也一个劲地追问满儿:“好歹也得带个回家给俺们看看,大(爸爸的意思)、妈养你这么大容易么”!满儿总是不理不睬。
满儿在省城合肥工作虽说有一段时间,但都因工作匆匆忙忙,很少有闲心在城里逛逛。别看就一个单身女子,一到宿舍总有些这事那事缠着。再说,都那么大个女子,正是心事重的年龄段,好多事都喜欢关在屋里思考。这天下班,满儿走到宿舍楼下,看到街道旁有一窝子人,满儿也就凑过去看个热闹。被围的是一位挂四十岁的女子,席地而坐,手里操着一架手摇织线衣的机器,专帮人快速织线衣。满儿正想买一件线衣,虽然自己也会织,但现在已没那个心境。满儿挤到女子旁,一边翻着样品,一边寻着线儿。
“你看我穿啥样的好看?”满儿问。
“你们城里女子,人长得好,穿么子都漂亮”。那女子答。
“听口音大嫂是安庆方向人吧?”满儿话一脱口,那女子一边干活一边斜视了一眼儿满儿,说:“你看我真的那么老吗?”满儿被这么一问反倒感觉有些冒失。“我年龄是不小了,但我还没有结婚哩”!那女子大大方方地像是对满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解答着。
满儿选好了线,讲好了款式,说定了取衣服的时间,就回自己宿舍去了。回到宿舍,满儿在记忆的荧光屏上突然闪现出下午见到的那个织衣女子时,感到在什么地方见过,至少有过一面之交,想来想去满儿还是自我摇摇头否定了。
到了取线衣时,满儿又来到女子旁,因为人少,两个女人便开始了对话:
“你说我身上这件黄军褂呀,这是我弟弟的,穿这衣服耐脏”!织衣女子接着说:“你说我弟弟呀,我们算是命苦,我父母过世的早,弟弟是我咸一把淡一把地拉拽着,一直供他读完高中。那年参加高考因差几分没有被录取,弟弟看我苦,没有经济来源,就要求参军到部队考军校,听说考上了军校就不需要家里负担了”。
织线女子像在述说家史,也没顾身旁的满儿,满儿听得出神,织线女越说越动情了。
“你说我弟在哪儿当兵,他在江苏苏北么”!织线女接着说:“弟弟到部队后因为文化好,干得也不错,连队首长好喜欢他,不久当了连队文书。弟弟写信跟我说,当文书有时间看书复习,我从心里头高兴。后来,弟弟又说,部队帮助地方一个村子办姑娘夜校,他被选去当姑娘夜校的教员,谁知,唉┄┄”织线女子说不下去了。
“当姑娘夜校教员,那后来哩?”满儿急切地问。
织线女子用衣角擦了擦眼角,声音有些颤抖地接着说:“弟弟开始当教员当得好好的,一边当教员一边复习功课,本来也不错。谁知他后来认识了村里一位姑娘,听说那姑娘也是高中毕业,也想考大学,我弟心好,就同那姑娘走得近。我弟说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可哪个晓得村里那帮鬼们跑到团里告状,硬说我弟弟与驻地民女乱拉男女关系,说得不晓得多难听。他们还恐吓团里,如果团里不能及时调查处理就告到南京,告到北京。团里叫连队处理,连长说没有的事,想保我弟。可团里不依,说村里人接二连三地写告状信,团里怕事儿闹大了不好收场,说解放军帮农村办姑娘夜校是新生事物,中央广播电台都广播了。后来,我弟就被处理回家了么”。
“那后来呢?”满儿有点急不可耐。
“弟弟刚回村,找了人就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还复习准备考大学。后来考公办老师时上面说我弟在部队犯错误了,硬不给转成公办,考大学又没过。弟弟实在想不通,就喝了农药”。
“啊”!满儿失声叫了出来。
“命是救回来了,可是弟弟不再是以前的弟弟了”。织线女子泣不成声,满儿两眼也早已盈满了泪水。
“哪个要娶我,就要答应我把弟弟带着,要么我是不能嫁人,我不能丢下我苦命的弟弟不管呀……”织线女还在叨叨着。
满儿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宿舍。她没有一点食欲——她没吃晚饭,她也没有一点睡意。她过去只知道安庆生是安庆市人,可安庆地盘大着哩!她心里一阵阵阵痛,一阵阵酸楚。她坐在写字桌前,反反复复地写着织线女子告诉她的一个地方名:安庆市××乡××村——安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