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小说写于上个世纪的荒唐年月,纯属虚构,切勿对号。
——题记
一
开往北京去的第三十八次特别快车,离开车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旅客们正在陆续登上车厢。急促的脚步声,嘈杂的叫喊声,混成一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给车站增添了列车升火待发的紧张气氛。
我在月台上帮助列车员照料一些有困难的旅客。无尽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涌过去。当一些人经过我的身旁的时候,都止不住把目光落在我的左臂上,落在那个绿色菱形的“列车长”臂章上。我发现,在那些投来的目光中,都含有一种尊敬和友善的情意。是啊,旅客们对我们铁路旅客列车乘务人员为他们做了一些应该做的事情,总是铭记不忘,而报以亲切的笑容;我作为一个列车长,也感到能为千千万万旅客服务,尽上自己的责任,让他们安全舒适地旅行,也是我最大的快慰。但我们长年累月生活在列车上,生活在旅客们中间,接触到各行各业的旅客,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有欢乐也有苦恼,有赞叹也有愤慨……
每次出来总有不同的感受。这一次又将如何呢?
月台上吹来阵阵凉风,我打了一个寒噤,使我意识到现在是秋天了,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已经度过了它今年的避暑旺季。可不是嘛,现在客流是少了,不到五分钟,大量的旅客都已上了车。月台上除了一些零零星星的迟到的旅客和送行的人之外,人不多了,一时也清静下来。我打算找车站客运值班员再谈一下,看看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刚要走,忽然看见车站贵宾室的大门打开了。我第一个反应是,想起了车站值班员交待过的,今天有外宾要乘这趟车。我想,贵宾室里一定是外宾。所以立即站到软卧车的位置上去。
但是,待我定睛看去,从贵宾室出来的并不是外宾,而是“内宾”,男男女女,大人孩子一大群。走在前头的是一位身材不高但却非常结实健壮的胖子,微挺着肚皮,迈着八字步,一摇一摆地走着,俨然像一位大首长的派头。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们铁路局的宫主任。在他的左右,有人陪着;在他的后面,有一群人跟着:有提包的,有扛纸箱子的,还有端花盆的……。这个阵容强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奔向软卧车这个方向而来。
接待旅客上车,这本来是极平常的现象,也正是我们列车乘务人员的工作。但是,当眼前的这一群人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却突然感到像一大片乌云袭来,如一座大山压下,我的心立时拉紧了。风一吹,全身也有点战战栗栗。人群越来越近,使我的视线也模糊起来。这人群,这感受,使我不能不忆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
二
三个月以前。
也是像今天一样,在这趟快车将要出发的时候。不过那是在这条铁路线的另一端的一个车站上。
初夏的傍晚,天边残留着的一片红色霞光,表示着白昼已经过去,夜晚将要来临。这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催促着我赶快检查发车前的各项工作,因为我们要进入夜间行车了。我准备逐个车厢去看看旅客乘降情况。才要抬步,忽听有人喊:
“车长!”
我转头一看,是车站客运值班员在向我打手势。没等转身,右边又发出一声雷鸣:
“小王!”
我连忙又转了个九十度。看见一位身材不高但却非常结实健壮的胖子,微微挺着肚皮,威严地站在那里。
“呦,宫主任!”
我上去打招呼,心里却有些不自在,对他在大庭广众面前还喊我“小王”,羞得我脸上发烧。我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叫!唉,人家是领导啊!我这么想。因此,我还得按规定向他举手敬礼。
“啊哈,今天又坐你的车啦,小王!”宫主任大声嚷嚷着,好像要让全月台上的人都听见。
要说宫主任,我还是比较熟悉的。他是铁路局政策研究室主任,是一位老干部,又是我入伍时的人事部门负责人,当时还是他给我们作的动员报告呢。早些年,我们有些来往,近几年人家的职位高了,我也就不敢高攀了,不过有关他的情况我还是常有听闻的。
宫主任挺了挺肚皮,没有同我握手的意思,我只好站住不动,问他往哪里去。这时车站客运值班员立刻代他回答:“宫主任到海滨疗养去。”我一听就明白了,便说:“请上车吧。”
宫主任习惯地向软卧车走去。
客运值班员又悄悄地在我耳边说:“宫主任还带了几个人,你给安排安排吧。没有外人,都是他家里的……”
值班员一说,我才注意到宫主任身后的一群人。宫主任的老伴我自然认得,听说为了让女儿顶替,不到年龄就退休了,她手里还拉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是她的孙子还是外孙,我就搞不清了;宫主任的儿子和女儿,我也是认得的,另外的男男女女不知是谁。只见这么一大帮人旁若无人地一窝蜂拥向车厢门口。
守门列车员小刘要验票上车。我赶忙打招呼,请宫主任先上。小刘看见我的举动,自然也不再阻挡。于是,呼前叫后,有人架着宫主任老伴踏上升降梯,她又牢牢拉着那孩子不放,孩子叫,大人嚷;然后随着挤上去的人又往车上一件件递东西:皮包,竹篮,高压锅,折叠式金属躺椅,一口袋富强粉,用旧报纸包扎但不慎扯破了而露出来的瓶子:古井、汾酒……又一个纸箱搬过去,有人喊着:“当心!当心!小心轻放!”据说那是一架电视机。
这哪里是去疗养?分明是搬家。究竟搬上去多少东西,上去了多少人,一时搞不清楚。但我以为,上车的那许多人,一定是送行的。我交待列车员小刘,帮助安排一下,便到硬席车上去了,因为今天的硬席车超员,需要去看一看。
车开以后,我检查完了每一节车厢,从硬席车上往回走。刚进餐车,只听几个人一叠连声喊着:“车长来啦!车长来啦!”
餐车内灯光明亮。几个餐车服务员和餐车主任老赵一齐向我打招呼。这时,晚餐已经开过了,他们正在打扫餐车,整理家具。我急急赶上去。突然又看见列车员小刘从老赵的腋下挤到前面来。小刘是在软卧车上看卧铺的,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忙问:
“怎么啦?”
小刘急得快要哭的样子,颤着音说:“车长,怎么办哪?你快去看看吧!”
我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呀?说清楚点!”
小刘告诉我,宫主任上了软卧,指定进了4号包房,还要求给另外两对男女旅客安排两个包房,而且都要下铺。但向这几位旅客要卧铺票时,谁也不肯拿出票来,包房的门自然不能打开,于是宫主任大发雷霆,厉声训斥,事情就这样弄僵了……
老赵说:“咱这位宫主任也太不像话了,动不动就训人!听说那两对,一是女儿和女婿,一是儿子和儿媳妇,还是没过门的儿媳妇。全家人,干嘛去?唉,什么年月了还这样?咋不接受个教训呢?……”
几个人愤懑不平,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别吵啦!”我觉得这些人净帮倒忙。“问题光在人家那一面么?我们得先检查自己!”
“咳,你去看嘛!”小刘不满意了。
别人光笑不讲话。我拉着小刘:“走!”
我想:领导哪能会那样呢?一定是我们没处理好这个问题。小刘这孩子也真不会办事……
谁知道,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们来到软卧车上一看,可真是乱了套。窄窄的走廊上横七竖八放了许多东西,一些人挤在那里,通道完全被堵住了。有的人要过去,有的人要过来,都急得哇哇乱叫。
我连忙分开众人:“同志们,让一下!让一下!请不要着急,我来安排!……”
有人喊着:“好啦,车长来啦!”
人们于是闪开一个空。
我首先到4号包房去。4号门半开着,里面灯光明亮,显然有人。我正打算迈步到门口去,里面突然送出暴怒的吼声:
“还叨叨什么!都是你给找的这些啰嗦!”
这是宫主任的声音。
“哎呀呀,又怪我啦,你不看看,现在这些列车员,哪个还有点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么!”
这是宫主任老伴的声音。
当我出现在4号包房门口的时候,宫主任一眼就瞥见了我。他斜躺着,没有动,只是把嘴里含着的那个紫红色透明烟嘴拿下来,皱着眉头,拉着长长的音调说:
“小王啊,怎么搞的?”
在灯光下,宫主任的脸色就像那支烟嘴一样,又红又紫,不知是身体健康的表现,还是生气憋的?我忙陪笑道:“宫主任,我刚刚才听说,情况是……”
“不用解释!”他不许我说下去。“我问你,一个列车员为什么这样故意刁难哪?这样下去人家旅客还敢坐我们的车吗?啊?连我也不信任啦,哼,要票!”
我说:“列车员也是执行规章制度,上车要验票,卧铺都是对号。”
“别拿规章制度吓唬我!谁不懂那一套?我不是无票乘车!”
他说着,愤愤地拖过一个黑色大皮包,扯开拉锁,掏出了一张铁路公用乘车证,不递给我,却往茶几上一摔:
“这不是票吗?我们两人的,验吧!”
我远远瞥了一下,那的确是软席公用乘车证。我不怀疑宫主任持这种乘车证的权利和资格。但他老伴又是什么级别?他们是多大年龄?当然我都不能再查问。票,大概是足以证明这一切。至于是否签了卧铺号,那就更不能提了。我吃了这个“窝头”,把一口气咽了下去,只得转弯子。我说:
“宫主任,你别误会。不是查你的票……”
“查谁的?”
“外面的几位没有票不好安排——”
宫主任突然打断我的话,冲着门外喊:“小五!”
应声进来一个青年。那是宫主任的儿子老五。宫主任说:
“把你的车票拿出来,车长同志要查票!”
这话真搡人哪,他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这不是故意损人吗?我又咽下了一口气。
一张崭新的铁路定期公用乘车证送到我面前。不消说那是硬座票,但就是硬座票,我还能说什么呢?越席乘车?没有签卧铺?持票人是否因公出差?需要查验“三证”?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中急促地闪现着。我只要提问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那就会认为我故意找茬。我不禁对那张票发起呆来。
宫主任阴声阴气地继续说:“用不着作难,大不了把他们都赶下车去!”
我一听那声调不对味,忙说:“宫主任,你可别这么说……”
“怎么说?”他突然瞪圆了眼睛,吼起来。“你们不是有权吗?权大得很呐!什么执行规章制度?我看纯粹是找别扭!”
宫主任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有气,最后竟用拳头在茶几上猛地槌了几下,震得瓷茶杯盖当当直响,接着就大声咳嗽起来。
宫主任的老伴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弯着腰为宫主任槌背疏胸,抱怨着说:“哎呀呀,又生哪档子气?你这个身体还能架住生气吗?”又转脸对我说:“小王呀,主任身体不好,这才去疗养的,你看,要是犯了病怎么办?你快去给安排安排卧铺吧,快!”
这时候,走廊上被阻的旅客也不耐烦了,大声喧嚷起来。眼前的一切容不得我多想,必须赶快处理这种乱糟糟的局面。我二话没讲,立刻转身退出门外。谁知就在我刚刚迈出门槛的一刹那,我听到背后哐啷一声,房门被猛地关上了。我像被人砸了一棍,心里感到一阵冰凉。……
我无可奈何地把列车员小刘喊过来,开了两个包房的门。我不能再一一查验其余的三个人的车票了,只得让宫主任的那些亲属搬着东西住了进去。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幸好现在软卧车上的旅客还不太多,能够腾出两个包房,要不然我就更难看了。
走廊上疏通了,一时寂静下来,只剩下我和小刘两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小刘两手抱着票夹子望着我。她那两只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现在却充满了愤懑、同情和茫然不解的神情。我真想痛哭一场。但是,面对一个列车员,我是不能掉泪的,只得强忍住了。我对小刘说:
“你歇一会儿去吧。”
“你呢,车长?”小刘不放心地反问了一句。
“我到前面硬席上再去看看。”
离开小刘,我急急走向硬席车厢。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想:他,宫主任,局里的政策研究室主任,他应该懂得规章制度的,但是他怎么会这样呢?为何有这等神气?我没有进过疗养院,不知道像他那样健壮的体格为什么还要疗养?带着全家人又如何疗养呢?我真不理解这一切,真不理解……
第二天列车到达终点站以后,我在打扫车厢时发现,4号包房内有一大堆烧鸡骨头、鱼刺、水果皮和洒了满茶几的酒。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所寻求的答案吧。
三
三个月以前的这一段往事,并不是事情的结束。我没有想到这出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宫主任带领那个阵容强大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了软卧车旁。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站住了。宫主任,经过这三个月的疗养,显然是大有成效的,他的健壮的身体更结实了,微挺着的肚皮似乎隆起来了,而他的脸色是那样红润、光泽、丰腴……他正和左右的人谈笑风生。突然站住以后,两眼射出强烈的光芒,射在了我的身上。我敢说,这是由于忽然发现了我,才产生这种反应的。果然,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不知道那笑的含意是什么,但我感到是那么刺心……
我仍然走上去,行礼如仪。
“啊,呵呵……”宫主任干笑了一声,没有同我握手,却扭转了身子对旁边的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胖子说:“老陈啊,感谢!感谢!这一阵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胖子非常谦虚地连笑带嚷地说:“哪里!这样的麻烦我们可真愿意多添一些。宫主任,就怕你不来啊!”
“好嘛,我一定再来!说真的,这三个月的确生活得很好,照顾周到,疗效很大。就冲你的热情,明年——”
“明年再来,明年再来!哈哈哈……”
我就近问一个人,说话的那个胖子是谁?那人告诉我,是疗养院的陈院长。
这时,陈院长又说:“小梅的事就拜托啦!”
宫主任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说着,向不远处站着的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问道:“小梅呀,离开爸爸行吗?”
叫小梅的姑娘正和宫主任的女儿臂挽着臂说什么,听得这么一问,身子扭捏了一下,歪歪头,撒娇似地笑了。
有人催促:“宫主任,请上车吧!”
一些人也随和着:“上车吧,上车吧。”
这时,宫主任仍然没有动,而且没有理会那些人,却转过脸来正色地问我:“车长,可以上车吗?”
我真不相信宫主任会这样记恨。作为一位领导干部,哪能同我们这些具体工作人员一般见识呢?可是他现在的这一句话,分明是还记着三个月以前的那一桩事。让我怎么说呢?
我只好打了一个“请上车”的手势。
同三个月以前一样,仍然是许多人和许多东西上了车,而且照样熙熙攘攘弄不清楚多少人、多少东西。但是这一回不同的是,上来的人都持有“软席卧铺号”,还理直气壮地大声嚷着要“对号”。声音最高的是宫主任的儿子。
一开始我还纳闷:这些人来的时候是硬座票,现在怎么一下子却够上乘软卧车了呢?继而仔细一想,其中有奥秘,也就是有问题。不过,这也没办法,人家有卧铺号,咱们就得开门。
宫主任照例住进4号房间。其余的人分别占了另外两个房间。只是4号房内多了一个人:陈院长的女儿小梅。
接受三个月以前的那次经验,这一回我们没有立即向他们收票。如果仅止是这样安排,敷衍塞责,倒也会安然无事,不料今天却偏偏事有凑巧,于是就出了乱子。
就在我们的这批乘坐软卧车的旅客刚刚安顿下来的时候,车门口忽然上来几位外宾,三男一女。这时我才想起车站客运值班员曾经交待过有外宾乘车的事情。我忙向外宾打过招呼。陪同的一位翻译同志把车票递给了我。我说:“好,请等一下。”唤过小刘,让她给开门。
外宾所持的客票是6号和9号房间。不知为什么车站售票时没有联号。我还是按号请外宾一一进去。
这时候,车开了。月台上的扩音器响起了节奏明快的乐曲。我急步走向门口,最后再检查一下安全情况。小刘正在关锁车厢外门。我透过门玻璃,看见给宫主任送行的那一大帮人仍然聚集在月台上,此刻,正纷纷举臂向蠕动的列车挥手致意。我想,那大概是向宫主任告别,可惜我看不见宫主任的表情。不过,我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今天好歹对付过去了。我深深嘘了一口气。
才要离开软卧车,那位翻译把我拦住说,能不能把房间调换一下,让外宾住的两个房间靠在一块,这样便于照顾。我想这是可以的,便答应了他,他也向外宾讲了。其中一位上年纪的男宾还用生硬的中国话对我说:“谢谢。”
要换,只能同7号或8号房间对换。这两个房间是宫主任的儿子、儿媳妇和女儿、女婿分别住着的,得同他们商量一下。我估计问题不大,便敲了一下7号房间的门。
7号里是宫主任的女儿和女婿。两个人正在脱外衣,准备休息。我说明了来意,宫主任的女儿翻了翻眼皮,不解地问:“为什么叫我们搬呢?”
我重复了一下来意。她却不满地噘着嘴:“笑话!难道我们的卧铺号是假的?你为什么不让别人搬?”
“因为这一间靠得近——”
没等我说完,她猛然拉开毯子:“对不起,我们要睡觉啦!”下了逐客令。
太不像话啦!怎么这样不通情理呢?我难以再和她纠缠,二话没说,退出来,关上了门。就在我关门的一刹那,从门缝里又隐隐传出两个字:“讨厌!”
一股无名怒火冲上我的头。但是,我克制着自己,把火气压了下去。
7号不成,我只好又去敲8号房门。希望让8号的旅客搬到6号去,也可以达到对调的目的。
8号的门推开一条缝,伸出一个头来,那是宫主任的儿子小五。
“干什么?”小五粗鲁地问,一脸的不高兴。
我把意图说了一遍。
“嗨!是多少号,就应该住在多少号,换什么?”
“这是外宾,我们应当尽可能地照顾人家。”
他突然瞪圆了眼睛:“外宾怎么样?中国人就不是人啦?”
“不能这么说。外宾,是我们国家的客人。”
“得了吧,什么客人?别搞那套崇洋媚外啦,告诉你,不搬!”
说完,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太岂有此理啦!我吃了闭门羹,那压下去的火气直往上冒。我很想重新把门拉开,教训教训这个小子。可是翻译还在一旁站着,我不能发作,怕被外宾耻笑。
翻译同志看见这种情况,连声说:“有困难就算了吧,算了吧。”
他越说“算了吧”,我越有气。我说:“不行,你等一下!”说完,我快步奔向4号房门,敲了一下,就推门而进。猛然开门,里面的人都吃了一惊。小梅正在给宫主任剥橘子吃,她那双捏着两瓣橘子的手举在空中落不下来。倒是宫主任有经验,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冷冷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宫主任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又舒了一口气,用极为温和的语调说:“小王呀,你的动机很好,积极性也很高,这是首先应该肯定的。但是,办事情不能脱离实际,嗯?脱离实际就是克里空啦;再者,我们还要坚持规章制度办事,对不对呀?一定要坚持规章制度办事,丝毫不能马虎!不管谁,违犯制度那是不行的。我是研究政策的,政策是党的生命嘛,谁也违背不得,所以——”
越说离题越远,我实在等不得了,翻译还在等着我呢。我于是打断了他的话:“宫主任,眼前这事没超过你所说的这些,调整一下房间并不违反规章。”
他愣了一下,直直地望着我:“可不能那么说,既然卧铺有号,当然就应该对号入座,这就是按规章制度办事。至于换不换嘛,我看,不换房间也没多大关系,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宫主任,外交无小事,人家外宾既然提出来了,还是调换一下好。你应该支持我们的工作。”
“那你就换吧,问我干什么?”
“我给他们说了,他们不愿意换。”
“不愿意换我有什么办法?”
我急了,冲口说出:“那是你的孩子,得你说句话!”
不料这话一下刺着了他。他冷笑一声,一反常态,说:“唉嗨!我说你这位同志怎么啦?又扯到孩子身上。请问,他们有卧铺票吗?”
“有。”
“好哇,那就按规章办事嘛,人家凭票坐车,还想干什么?”
“只是想换一下房间,又没有别的……”
“别绕弯子了!上回,你就找茬,查票;今天,又拿外宾压我们!你还有什么本事?不就是查票吗?你查嘛!”
这一枪,把我身上的火全打着了,我的头嗡地一声,失去了控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说了些什么,脑子里只有一点是清楚的:查票!
翻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有小刘还在旁边。我拉着小刘,一同敲开7号房间的门。
“查票,请你们把车票拿出来。”我尽量压低了声音,但却用了严厉的语调。
他们大概也猜到八九分了,宫主任的女儿一声不响,用手指夹着两张软卧对号小条递给我。她紧闭着嘴,嘴角极力往下拉,表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好像说:看你能把我怎么办?
我没有去接那两张小纸条,只是说:“请把乘车证也拿出来!”
她的脸突然红了,我看出她开始心虚,手伸进衣袋里迟疑了好一会才掏出一张硬座乘车证。
这是我早已预料中的事。我拿过乘车证,郑重地告诉他们,这是硬座乘车证,可是这里是软席车……
在宫主任的女儿和女婿还没有作出反应的时候,突然在我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软席车怎么样?别在这里吓唬人!”
这是宫主任的儿子小五。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来的。我转身来问他:“怎么是吓唬人呢?”
“你这就是吓唬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说:“验票。请你也把票拿出来。”
“要是不拿出来呢?”
“按无票乘车处理。”
我这话刚出口,小五猛然照我的左胁下捣了一拳。
我说:“你怎么打人?”
小刘看在眼里,喊道:“不许打人!”
小五倒退了一步,悻悻地说了句“打的轻”,就想往8号房间钻,我一把揪住了他。他却狂呼猛喊起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打人啦!打人啦!”
小刘的尖嗓子也不相让:“谁打人?谁打人?”
走廊里这么一嚷嚷,惊动了各个房间,人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纷纷推开门,走廊里一下挤满了中外旅客。
在人群中,宫主任健壮的身躯巍然立在那里,我看见了他那威严的、愤怒的目光。我抓住小五的衣襟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这一下,小五抓住了“理”,用更大的声音喊着:“车长打人!我告你去!我告……”
宫主任喝住了他。转而问我:“你,就是这样处理问题的?”语气里含着一字千钧的力量。
“宫主任,我没有打人——”
“我都看见了。有错要勇于承认嘛。我倒想问你,你是怎么执行客运规章的?列车长岗位责任制是什么?嗯?不——像——话!”
不问事实真相,竟然这样颠倒是非,我忍无可忍,说:“你应当了解清楚,是谁动手打了人?在场的不光我一个人,你可以向列车员调查——”我回头找小刘出来作证,谁知在这紧要关头小刘却不见了。
没有人出来作证,宫主任的气更大了,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厉声吼着:“你的态度太坏了!你要做出检查!回局再作处理!”他下了这个结论性的意见,转身要走。
我倒冷静下来。我觉得,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不能就此完结。责任,一种忠于职守的责任心驱使我滔滔地说下去:
“我的态度不好,可以检查,但事实不容歪曲。我在执行任务,我是按列车长的职责执行客票检验制度。经过我们查验,7号、8号卧铺的旅客所持的客票不符合规章要求,他们是硬席票,却坐在软席车上,这是越席乘车,按规定应当补收票价——”
“嗯?”他一下愣住了。
这时小刘不知什么时候又钻出来了,她尖着嗓子说:“还要罚款!没票的要全部补票!”
“对,要罚款,要补票!是什么年代了,还搞特殊?”
这是餐车主任老赵的声音。老赵在人群之外,我看不见。这一定是小刘趁机把他叫来了。老赵是我们党支部委员,小刘的用意我明白,她想助我一臂之力。我满以为,问题可以在这个缺口处用这股力量来解决。
不料宫主任却有力地反击过来:“什么?搞特殊?我搞的什么特殊?哪里有这种规定?你拿出来!”
“有!”我脱口而出。“铁道部、铁道部政治部在一个月以前就发出了关于防止干部在列车上搞特殊化的通知,而且报上都已经公布了,难道宫主任没有看见吗?”
老赵挤到前面来,补充着说:“怎么不是搞特殊?越席乘车还不算,带着家属,拿公用乘车证去游山玩水;这还不算,还带着无票乘车的人!”
宫主任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你……你……”
老赵是个直性子人,遇有不平之事他敢于仗义执言,不过他太直率了,我怕他捅过了头,便使眼色制止他。
他说:“怕什么?事实俱在!陈院长的那个女孩不是就没有票吗?”
说实在的,三个月以前我还不敢下决心处理这样的问题,虽然我对那些搞特殊化的干部看不惯,也无可奈何;但是现在,上级已经有了明文规定,那些惯于搞特殊化的人应该收敛而不收敛,应该遵守而不遵守,再不处理这个问题,那就是失职。于是,我下了决心,当众宣布:对于这几位违章乘车的旅客,均按无票乘车处理,补收全部票价和罚款。
观众——也是挤在走廊上的那些旅客,报以啧啧称赞的声音和轻轻的笑声。
宫主任一声不响,愤然回4号房间去了。
我按规定补收票价和罚款。宫主任的子女们拒绝付款。小五在进入房间前,回头凶狠地骂了我一句:“姓王的,你小子当心,回局里再跟你算账!他妈的……”
是要算账。我随即做了补收票价和罚款的客运记录,我将把记录转给他们所在单位的财务部门扣缴欠款。……
四
回到餐车,我感到十分疲倦,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我让老赵、小刘他们都回去休息。小刘担心地问:“车长,你……”
我说:“我在这里安静一会。”
小刘不安地说:“今天这事真怕人,车长,咱们回去以后会不会……”
老赵接过去说:“怕什么?我们又没有错,车长处理得对。大不了那些有权搞特殊的人把我们给撤了!”
小刘吃惊地捉住我的手问:“车长,真能这样吗?”
我说:“今天发生的事,虽然从规章制度和上级规定上讲,我们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对那些有权搞特殊的人说,是一个不愉快的结局。他们是有可能用各种办法撤掉我们。……”
小刘焦急起来:“那可怎么办呢?”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
窗外,震耳的车轮声隆隆地响着,表明列车正在飞驰前进。我在想,今天遇到的事情,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漩涡,它阻挡不住前进的洪流,正像这飞驰的列车一样,尽管会遇到风雪雨雾,但它依然向目的地前进。这个想法,使我心情坦然。我准备把想到的这个意境告诉小刘,算是对她的一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