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端午，细雨如丝，烟笼千户，将红瓦屋檐织成一张垂落成晶莹的珠帘。我去老宅探望母亲，一进小区庭院，湿润的艾草香便裹着新粽的清甜味扑面而来。家家户户灶间蒸腾着白雾，铁锅咕咚咕咚作响，艾叶、粽叶的清香与糯米的暖甜在雨雾中层层晕染，将节日的欢欣揉进每一寸空气里。我正沉醉于这般人间烟火，忽听身后有人相唤。
转身时竟未能相认，若不是他自报姓名，我的记忆已全然勾勒不出他的轮廓——当年那个挺拔如竹的青年，如今佝偻如风中的残烛。洗得发黄的旧衬衫皱巴巴地松垮地挂在身上，一半乱塞在裤腰，一半垂落若枯萎的叶片，领口处沾着几点陈年污渍。稀疏的头发打着绺贴在油亮的脑门，发缝间露出暗红的头皮，浑浊的眼睛上挂着一副褪色的塑料框眼镜，单薄的嘴唇微微凹陷，指甲缝里渗透着永远洗不尽的沧桑，间或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龋齿。整个人像件出土的唐三彩，釉色剥落，却仍固执地保持着人形，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簌簌落下时间的尘埃。
记忆中初见他时要追溯到世纪之初。2003年我迁居至某某小区，他住在我们后面的那栋楼，每日晨昏总能在白墙红瓦的楼宇间，望见他那道颀长的身影自后排楼栋单元门从容进出。他生就一副文质彬彬的形象，身姿如修竹一般挺拔却不僵硬，一副江南文士的骨相------瘦削而不嶙峋的外表，好似经过多年摩挲的镇尺，既有文墨浸透的温润，又有挺拔冷峻的风骨。五官似被工笔画家精心设计描摹过，虽小巧玲珑却布局精致得宜，鼻梁上的那副金属细框眼镜更平添几分书生卷气。最是动人心弦的，当属那抹严肃面孔上偶尔露出魏晋名士般的笑容，如宣纸上晕开的墨痕，恍惚间能够看到六朝名人雅士挥麈谈玄的风貌。
四季更迭中，他朴素的衣着总是暗藏玄机。盛夏时节，浆洗挺括的衬衫永远妥帖收束于皮带，走动时衣摆似裁云剪水般利落。待到秋风乍起以后，便换上翻领长衫做内搭，领口处很少系领带，微微敞开，微敞处似北宋汝窑开片的冰裂纹，在传统制式与现代审美间开辟出方寸留白，留白间平增了几分深意。这般衣着讲究却不刻意，倒似他行走时的步态——大步流星，稳而不乱，既非名士的散漫，亦非俗吏的拘谨，广袖当风目不转睛自生威仪。那袭青衫磊落的身影，想起依然在记忆深处泛着青釉般柔和的微光。
我曾经以九载春秋的时间静默欣赏、旁观着他。2012年春不知因何原因，他带着晨露般清冽的气质消失在我的视线。时光荏苒，如流水缓缓流淌。当万物又在春泥中舒展筋骨，当曲径旁的月季又擎起灼灼烈焰，当办公室的绿萝又抽出翡翠般的新芽，当秋月春风轮回了13载，他已不知何时悄悄地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
命运总在不经意的转角埋下伏笔。今日重逢，我竟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往昔的影子。他讪讪地说，是来找妻儿过节的，却被拒之门外;又说起当年为追求真爱辞职下海......我的思绪早已飘远。此时，一位短裙少女翩然经过，他那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异样的光彩——眼皮半眯着，目光却像黏腻的蛛网般死死缠绕，喉结微微滚动，干裂的嘴唇神经质地抿了一抿。那一刻，我突然读懂了他所有的沦落。
台湾作家林清玄出名之后，曾有女大学生面寄纸条给他，“我经常读你的作品，看你的名字，以为你会很英俊，结果看到你本人，很像《功夫》里的火云邪神，真是相见不如怀念，有点失望。”
其实令我的怅然不是“相见不美，怀念很美”，世人皆道眼缘重要，美好的外表固然是给人第一好的印象，但殊不知皮相之下，更需灵魂的厚度。倘若当初他能胸藏珠玑而心怀暖阳，能知自爱而不烂情，能居功高而不膨胀，成功还能保持清醒，就凭这种内在的稳定感，他便能活出真正的从容与快乐。遗憾的是，他在肤浅的价值判断中乱了方寸。
暮色如墨，我辞别母亲踽踽独行。冷雨倾盆，积水没踝，每一步都踏出浑浊的水花。鞋履浸透，裤角濡湿，紧贴肌肤，寒意自下而上啃噬着我每一寸体温，这般相见不如不见。
